“你找柴房做什么?”我更觉奇怪。
“睡觉啊?”那人左右周围都看了看,又用手指压着嘴巴做了个‘嘘’声:“我可不想回那些窟窿里睡觉了,这厨房里好歹有些干净地方……”
“诶?那花坞里的屋子都是丝绸被衾的铺陈,你怎地不爱睡?”我只好指了指柴房方向:“喏,那边挨墙的一大间都是柴房,门栓钩子往上提一下门就开了,里面可有好几窝老鼠的……”
“有老鼠?有老鼠敢情好呀!”那人喜滋滋就按着我说的方向跑去了,剩下我在那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但那种古怪客人也轮不到我搭理,我忙累了一宿还得快睡觉才是正理。
* * *
时在晚秋天气,天高风燥兀地凉意起来;因各院的客人常日间都酒肉过度,容易引发疮症和牙疾什么的,厨房里总要准备各式清凉小菜——
我正蹲在一行腌菜坛子边,拿长筷子在其中一坛子里择盐腌黄鹂芽,这小菜过去我在江都却没见过,据说是春天山野间生长的开紫花小树叶,嫩芽摘回来生吃倒也清香但还是带苦涩,需盐腌过贮存着,若暑日里下粥吃,清热生津特别好。再夹几碟椒盐末紫苏叶、豆豉拌黄菘梗、麻油调盐渍栀子花、咸水梅槌甜菜头,恰凑成五色摆盘。我端着小菜碟子去装食匣,就见萼楼主理各项事务的总管露哥带着两个拿着大棒子的女人进来:“你们这儿谁看见个粗脖子大嘴的男人?”
“粗脖子大嘴?”阿旺首先怪叫一声:“花坞住的那个王员外吧?他昨晚跑来厨房乱翻东西吃来着,今天却没见到他,姐姐这是怎地?要打他出去么?”
“咳,没钱混赖吃食的家伙罢了!昨儿就要找他,原来真跑来厨房了。”露哥咬牙道:“你们谁看见了赶紧来告诉一声,这种人惯会偷鸡摸狗的,断不能留在萼楼里。”
“到处找不到,莫不是已经自己跑掉了?”赵不二在旁边搭一句道:“昨后半夜在厨房拉着我们掷双陆耍钱,我还赢了他俩子儿,莫不是觉没意思就从小门走了?”
“总之大家都留意着,别让不相干的家伙再浑水摸鱼了。”露哥说完又急匆匆带人走了,我一直没敢作声,想起天亮前还看见那客人说要去睡柴房,当时我给他指路来着,现在不知道还在不在那里……便跟乌糍姐说要去后面储物房里找些做点心的干花,就一个人溜到后面,果然走近柴房门外就听到里面传出阵阵鼻鼾声,我暗暗惊道:“居然还在睡?”
看看四下无人,我才大着胆子把柴房门推开一些,又不敢进去只在门上轻轻敲几下:“客人?那个……王员外?”
里面的人根本没反应,我只好在地上捡个小石子儿朝那屋里扔进去,本来是故意朝鼻鼾声的旁边扔的,但那人忽然一翻身,石子儿就‘啪’地一声钝响,似乎恰好打在那人不知什么地方了,许是猛地被惊到,只听‘嗷’一声怪叫,那人一叠声高喊起来:“别打!别打!我有金子……有金子……都藏在沟里呢!”
听他这么喊可真把我吓一大跳,万一要招来人怎办?
“嘘!嘘……你、你别喊了!”我急得跺脚用手拍几下门边,屋里那人似乎才醒过味来,静默了一下:“是你啊小姑娘?”
我一边又张望一下四周,一边好心提醒他道:“你是王员外吧?方才萼楼的总管带人来厨房找过你。”
“吓?你没告诉她们我在这儿吧?”那人一下跳起来,但那黑乎乎的屋里都是杂物,他一动就撞在什么东西上发出‘砰’的闷响,只听‘唉哟唉哟’一连串惨叫:“我的眼睛啊!瞎了、瞎了啊!如何是好……”还好这回没敢高声,我手心都替他捏着一把冷汗:“你、你撞到眼睛了?你放心吧,我没告诉她们。”
那人听我说没告诉,立刻又忘了疼:“哎?真的?小姑娘你真是好人啊!”他说着就从屋里三步两步跳出来,我看见他那张大嘴巴的脸从黑暗中伸出来,心里就一阵发怵。连忙后退几步:“别……不、不用谢。”
那人先把半个身子探出门外朝四下张望,然后又抬头看看天色,用力吸溜着鼻子评头论足道:“哎,今夜要下雨啊,是好时候。”
“下雨?”我也不由得看看天,只有些星光闪烁着:“秋凉天很少下雨吧?”
那人啧啧扁嘴:“你这小姑娘懂什么!”说着他伸个大懒腰,自言自语嘀咕一句:“先找吃的去。”
我见他抬腿就要走,赶紧叫住:“你往哪儿去?要被发现的!”
“不打紧,看我王八宝的身段!”那人说着话就突然脚底抹油一般闪到前面排屋下的阴影里,借着黑暗的掩护,几下就没影了,我追过去看时,若不是他身上穿的绸缎衣裳在夜色里有微微反光,我还真不知道他那么快就窜到那厢长廊门里,就不见了。
看来真不是普通的客人,像是又往花坞去了?万一被抓了说出我来可就麻烦了呀?我心里生起几分忐忑,想起厨房的事,连忙到储物房拿出几包干药菊和红、白、绿萼诸色干梅花,装作没事的样子回到厨房交给乌糍姐。
“这一包黄瓣菊花,花芯微赤,乃是钱塘本地的特产;而这包白瓣菊,花芯蕊黄,则是滁州的名品,消暑祛火的良药……先前配蜂蜜或参须做的冻点心怕是吃腻味了,换换做法吧?”乌糍姐兀自在那思忖做点心的新点子,我也帮着想了想:“那些北方来的客人不是不爱吃甜么,就把菊花泡软锤碎然后和进鱼肉面粉里做咸的小煎饼吧?梅花就撒点在煮好的肉羹上,不是挺好看的?”
“你说的法子也好,梅花还可以做醒酒冰,熬化石花菜放进梅花和冰糖,凉以后切条摆一碟放冰匣子里送去。”乌糍姐一板一眼地扳着手指,数出好几样点心样式,这时却因没有足够人手,罗娘指派我去花坞送一提盒热菜了,我心想去一趟花坞也好看看那个王员外什么情境,便立刻接过东西往花坞走去。
长廊里的穿堂风‘咻咻’地把我手里灯笼吹得忽明忽暗,对面有两个有说有笑走来的姑娘,是花坞的蕙儿和芸妞,她俩都随花顾年校书的性子,最是风流泼辣又促狭的,我曾见过她俩灌醉一桌男客人后,就散开头发坐在他们身上提壶喝酒,连头皮脱下一块竟也不觉,生生露出半边红黑烂肉的骷髅相,累得我去送醒酒汤时活活被吓个臭死!所以每次看见她俩我都心有余悸不敢正视。
“高柳春才软,冻梅寒更香……”清冷的歌声攸忽随风而至,又是从流水对岸那假山高处的‘雪鹓屿’传来的,就听得这厢芸妞道:“那梅死人夜夜唱得吊魂离丧的,也不嫌晦气!”
“你别胡说,我先听谁讲起,今夜‘雪鹓屿’有贵客,似乎是碧茏夫人家里那位少爷……”她正说到这,忽然觑见我走近,便闭口不语了,只是‘哼哼’地漱了漱嗓子:“金太尉要吃的羊血烧粉条儿、羊肉韭菜盒儿有做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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