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用干净筷子夹出一些给我们尝试,味道简直是少有的香脆可口。
“不过萝卜下气,孕妇不宜多吃点,我这还有前两日挂起来风干的菜心,现在用盐腌一下,待会用虾米麻油醋一拌就好吃了。”
那夫人连夸桃三娘周到。接下来那夫人去看她早先做下的肉汁焙笋,她的丫鬟洗好了刚买回的蓬篙,准备做松菌蓬篙羹,何二则在将数个大茄子切成两半,挖出籽瓤,酿入调好味道的肉糜,早将茄子合并,用竹签固定好,放入油锅炸……
桃三娘拉我站在厨房外,我对她说起明日一早,就把家里的蔷薇摘了拿来,她点头笑道:“原来做的蔷薇酱都用光了,正好这几天需要用到一些,你家的花开了,正好……对了,小秦淮两边的夹竹桃,好像也开了,你帮我去看看?”
我觉得她说这话有些奇怪,但也没细想,爽快答应:“好!”
说起柳青街尽头的这小秦淮,两边因植满了柳树和夹竹桃,一年中大半时光都有连岸的绿丝招拂、红霞白雪,也算是江都一景。尤其春夏时节,水面落花漂散,我每日去水里洗衣,都常惹得会沾上数瓣花片。
夹竹桃秋季里也会开花,只是远不如春夏烂漫。三娘怎么想起要我去看它?我在往小秦淮走去的路上,才想着觉得奇怪,这条路我每日都走,但是太熟悉了,反而很少去注意路边的草木。
不曾想,夹竹桃一改秋风里的颓瑟,花面重露红颜来,垂柳之间,分外显得腰肢妖娜,黄绿的叶里,却开出块块红团锦簇。
我正惊讶于眼前的奇景,正好看见那程大爷骑着马,领着马车和一众家丁游玩回来了。
我赶紧跑回欢香馆,何大李二已经把雅座和大厅的饭桌都摆好了。那位夫人仍系着围裙,和桃三娘一起站在饭馆门口,等待程大爷的一行。
我反正是个不起眼的小黄毛丫头,呆在店门口一侧的两棵核桃树下,看个热闹。
终于看见另两辆马车里的夫人出来了。
第一辆里出来的是一位年纪与程大爷相仿的威严妇人,身边带两个红衣的丫鬟,没什么笑容,但是也不喜多说话。其中一个丫鬟还从车里拿出自带的脸盆和豆皂,往后院去打水。
第二辆车里出来的夫人却是十分珠光宝气,头插几支金钗珠钏,脖子挂着大颗的珍珠串,伸出来让丫鬟搀扶的手腕上,也是锒铛作响、多得吓人的金玉镯子,姣美的身姿,再穿上海棠花红的绫罗衣裙,肚子微隆起,那程大爷一看她下车,连忙亲自过来扶:“夫人小心!夫人小心!”
进了店门,桃三娘引路到里面,那被留下做饭的夫人也赶紧吩咐自己的丫鬟:“娟儿,还不快去给三姨太倒水洗手!”
她的紫衣丫鬟答应了去,她自己只敢跟在程大爷和三姨太的后面走。
那三姨太微皱着眉头对程大爷嗔道:“今天天气这么热,我都要吐了,亏你们兴致还那么高。”
程大爷说:“我让他们赶快去做点酸梅汤来?”
“嗯……”她点头,也不回头就说:“请二姐帮我做吧?别人做的我怕不干净。”
“听见没有?快去做酸梅汤。”程大爷忙回头大声吩咐道。
我只能看见那位夫人的背影,不知道她是什么表情,只是见她立刻就点头转身回厨房去,我突然不由得觉得她很可怜,于是溜到侧门,重跑回到后院去。桃三娘安置好前头,也赶到厨房来安排上菜。见那位夫人一人站在院子里犹自发怔,便回身去拿来自己腌制的一瓶梅卤递到她面前:“夫人是不是太累了?坐下休息一会?”
那位夫人才一下醒悟过来,接过瓶子有点不好意思:“还好……是有些累了,三娘不要叫我夫人,我娘家姓李,小名香娥。”
“好吧。”桃三娘识趣地走开了。
我见人们都在忙,那香娥夫人找到一个烧水的小风炉,打算在那煮酸梅汤,便过去帮她捡煤球,她十分和善地谢了我。
待她燃好煤球煮了酸梅汤,盛一碗拿出去,程大爷和另两位夫人没有等她,饭已经吃得一半了。
那珠光宝气的年轻夫人每尝过一道菜,就会问桃三娘,是谁做的。末了啧啧称赞,果然欢香馆是名不虚传的,程府的二姨太手艺本已是胜过一般厨子了的,但桃三娘的手艺,却是更山外有山。
程大爷也点头称是,也问桃三娘道:“欢香馆可有房间?你这里不留客住宿吧?”
桃三娘有点为难:“楼上倒是有四个房间,不过小店的确一般不留客过夜,除了我睡到房间外,其它的都很少收拾,偶尔收留一些赶路又实在找不到住处的客人而已。后院也有几个房间,但也是厨子和跑腿杂役们睡的……”
“哎,老爷,出门在外的,不方便也是自然的,不比在家舒服,楼上既然还有三个房间,那我们睡不也是正好么?让下人们收拾一下就好了,被褥我们自己也带了干净的来……下人们让他们在后院随便安置一下就好了嘛?”那夫人朝程大爷撒起娇来。程大爷只好转而问那位不大作声的大夫人,竟也没有异议。
我不由得捂住嘴觉得好笑,他们都是被桃三娘做的饭菜给留下来了。接下来几日,欢香馆比往常更加热闹起来了。
进出的下人、车马,常常堵得水泄不通。
※※※
那位程大爷原来是来自于松江的官家大户。仿佛听镇上人议论说,他本身便考得举子的功名,将来若再考上进士啥的,难保不是一位大官显贵。欢香馆来了这么一位贵客,简直是蓬荜生辉。又有一些好事之徒不知跟哪个下人混熟了,打听到些这程大爷身边三位夫人的事。
原来这大太太,是前常州阳湖县知县的千金,与程大爷同年,十四岁时便已完婚,只是婚后十多年,也未曾生育。
而二姨太的身份确立,则又有点与别人不同。她母亲是府里厨下掌勺的厨娘,因此二姨太虽然地位卑微,可自小就与程大爷认识,程大爷小时候病了,惟就爱吃她母亲熬的清粥、做的小菜;后来程大爷年长成家,又接连考上秀才乃至进士,阖府上下无比荣耀,当年重阳佳节时刻,厨娘比以往忙得还要不可开交,宴席不断,便把女儿带入府里厨房帮手,谁也不知怎么的,就被程大爷看中,竟收了做二房姨太。众人背后议论,程大爷喜爱二姨太的地方,恐怕只是她的一门烹调手艺罢了,况且这二姨太也不曾生育。
直至到这三姨太进门,程家后继香灯才有了希望。三姨太本是烟花女子,但与程大爷结识的时候,年纪尚轻身子未破,却还是个青倌人,兼之生得娇俏可人,就被程大爷看中赎了身,没想到进府不到一年,就怀了身孕,程大爷自然捧之如珠似宝,府中上下都不敢待慢。尤其她每日伙食,还都得由二姨太亲自伺候……想来二姨太心里,也不可能不心酸吧。我每日到小秦淮畔洗衣,都能听到不少这样的议论,心里不禁为那位二姨太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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