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事情并不顺利。
我想要继续研究,却无法留在大学。不,如果我想留下来,应该可以留下来,也可以去别的大学继续做研究。
但我厌倦了。
所以我回到了故乡,我不想待在东京了,我想离开他的地盘。
我幸运地被当地的博物馆录取。可是我才刚回到故乡,母亲就死了。老家、回忆、一切——我清算了过去一切,展开孤身一人的新生活。
虽然是毫无起伏、低调而凡庸的生活,但我十分安定。只是虽然安定,却有一种失落感般的情绪。
几年过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
他打电话来了。
愤恨、怀念、憎恶、倾慕、怨怼、希望、不安,还有期待。
我期待些什么?
什么都好。我近乎可笑地一个劲地动摇,可是,那些僵硬的感情波动没有任何意义。那个时候的我,一定就像个搞笑失败的小丑般滑稽吧。
他的声音既不亲昵,也不生疏,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地,平板、明朗、不带私情,那只是大学教授与学生之间的对话。过去那段浓密的时光,全都被他当成从未发生过。
我,
只能“是”、“是”地扮演着内向而无能的小职员,在演不下去之前,电话就讲完了。
我半晌无法思考,但还是不知为何打了他告诉我的电话,亲热地对着电话另一头慈祥老公公般的老人寒暄。我想做什么?我无法理解我当时的动机。
也不像是逞强。要说的话,那是一股类似挫败的情绪。
我怀着身体中心灌满了铅般的沉重心情前往故乡的小镇。不,市公所不在平河町,所以如果要求正确,这样的说法是有些误谬的;然而我当时的心情,就像要返回如今已不复存在的老家一般。
当时我……应该觉得厌恶吧。
可是,
集合在市公所储藏室的所有老人,虽然不活泼,但都很随和。那欢乐又不欢乐,感情已经磨灭殆尽般的奇妙聚会,不知何故抚慰了我没来由地变得自暴自弃的心。
也是因为眼中看到的景色有些令人怀念吧,我觉得这种腻人的感情毫无侵入余地的状况也不错。
仔细地查看充满灰尘味及霉臭味的纸堆,和行将就木的老人进行毫无建设性的对话的时间,只有无用也毫无意义的热情空虚漫舞的房间。我想不管经过多久,市史都不可能完成吧。
尽管如此,
我还是固定前往市史编纂委员会。
没有几个月,所有老人对我而言,就已经成了可爱的存在。那个人已经无所谓了,阅读古文献也开始变得有趣了。
不过根本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虽然也有一些卷轴,但都是知名绘卷的模仿品,怎么看都不是江户时代的东西。而且还画得很差,几乎没有史料价值,做为美术品,也只能说是毫无价值。
江户时期的文书严重遭虫蛀蚀,很多都无法判读。
找到《劫之滨附近的祭祀及俗信》,是半年前的事。
当时我心想:总算挖到可以正常研究的资料了。我也实际前往当地,进行上面记载的史迹的查证工作。因为我认为不能对内容囫圃吞枣,那或许都是创作。可是,什么都没有留下。
那些地方我去过好几次,应该早就知道什么也没有,但我还是抱着一线希望。然而不管是石佛、祠堂、石头还是松树,什么都没有留下。连记得它们的人都没有。唯一留下的神社,也是昭和中期烧毁后重建的。
即使如此,和古纪录等相比对,还是可以确定位置。这块土地人口过疏,所以也没有经过开发,即使古迹本身消失了,街景也没有大规模翻修过。
照片也是,虽然模糊不清,但还是派上了用场。
那个十字路口百年前有一座小祠堂。
那座小丘战前有一棵大松树。
那条坡道底下会出现黑色老太婆的幽灵。
那栋屋子后面会有鼬鼠升起火柱⑤。
遥想这些,心灵就丰润起来。我也从同一个角度拍摄现在的照片给其他老人看,大家都兴奋得眼睛发亮,我也觉得高兴。虽然这些调查与市史编纂一点关系也没有。
只是,唯有一个史迹,怎么样都查不出地点。
是记载在最后的“夜语神之祠”。
其他史迹有地志方面的详细记述,有些还记下了当时的地址,很容易就能查证到。可是“夜语神之祠”却没有这类资讯,只写了是在业之滨。
业之滨(gouno hama),我判断应该是劫之滨(gouno hama)的误植。
这跟什么都没说一样。
因为旧乡滨村没有那种地方,即使查递整个滨田町也找不到。没有。
不对,
原来是有的。
我感觉应该有的,我知道的。那个……
模糊照片上的地点,我是记得的。
腐朽般的桥。
被岩石与植物围绕的歪扁祠堂。
那是一张粒子粗糙、模糊晕渗,宛如雾气彼方的风景照片,然而我却不知为何,拥有比照片上可以看到的更多的视觉资讯。
我知道,因为我会经……
去过那里。
我会经去过。虽然我完全不记得什么时候、为什么去了。
视野不良的景色。栏干。拟宝珠。明明是淡褐色,却显得黝黑的脚底下的木板。
还有祖母的手掌触感……
这些细节的风景与肤触,不是从这种模糊照片可以感觉得到的。
业之滨有祠也。祭神不明。噤声无语渡一桥,名风桥,心中默念拾圆石,即可知已逝亲人之遗念。然此为邪法、外法之类,一生只得渡桥一次。又,若无能渡桥,亦有殡命之事,或执心不足,将无法复返。为魔所、恶所之类。夜语所指为何⑥,不明。应为夜语,或世语。
——过桥之前,
——不能说话。
——过桥之前,
——只能聆听。
——即使听到,
——也不能答。
原来……那地方是魔所吗?那么祖母去那里做什么?
而且还带着连走都走不稳的幼小的我,去那种令人忌讳的地方做什么?那是……
父亲死后的事吗?
父亲过世,记录上是我两岁时的事。
我当然什么都不记得。父亲的长相、声音还是气味,我都一无所知。
据说父亲是自杀的。
祖父是渔夫,听说父亲不想继承家业,年轻的时候就离家了。他在远方的某地认识了母亲,为了成婚而回到故乡。这是我听母亲说的。她告诉我,父亲换了好几个工作,但总是不顺利,当然跟老家的人也处不好,终于过不下去,选择了死亡。
父亲死后,照顾我和母亲的是祖父母。厌恶家业,抛弃父母和老家离开的儿子,即便死了也不能原谅,但媳妇和孙女是无辜的——是这个意思吗?
话虽如此,还是有许多争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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