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晓得会不会痛呢——佐弥子喃喃自语似地说。
“头被压碎,会很痛吗?”
“不晓得呐。这样说或许有些不庄重,不过我想应该不痛吧。如果是手脚被夹住,或是腰被压断,应该会很痛苦吧。但如果是头的话,应该连感觉到痛苦的时间都没有,一瞬间就结束了。”
“是吗?被压碎的途中不痛吗?”
“途中?”
怎么回事?
“只有一瞬间,没有途中的,我想你先生应该没有受苦。这样说虽然很怪,但这是不幸中的大幸啊。”
不对,
这哪里是大幸了?
我好像被拐着说了什么非常不该说的话。那样残酷的死法,怎么可能说是幸运?小山内说佐弥子当时因为打击过大,甚至昏了过去。这是当然的吧。那么这种话……
我不知不觉间垂下了头,寻思至此,抬起头来。
佐弥子面朝庭院,眯着双眼,
看着极为遥远,我看不见的遥远之处。
“这样啊,他不痛啊。”
佐弥子如此呢喃。
“我一直觉得连头都没了,一定非常痛吧。就像被研磨钵给磨碎一样,肯定痛得不得了。他死得实在太可怜了,何必在人生的最后一刻尝到那种苦呢?”
“嗳,是啊。可是那应该也在一瞬间就结束了。你先生或许……”
连自己死了都没发现。
“他在最后看到了什么呢?”
什么也没看到。
我是这么想的。
就算看到了什么,他在理解到那是什么之前,也已经死了吧。愉快、欢喜、悲伤、空虚,应该都在一瞬之间消失殆尽。就像电灯泡熄灭那样,倏忽消失,一切变得漆黑。
这间和室怎么暗成这样?现在不是还是大白天吗?简直跟傍晚没两样。
佐弥子很白,所以我看得到她,要是土黄色的小山内,可能已经融入黑暗看不见了。这是内就是暗成这样。
“如果看得到什么,应该是回忆吧。”我说。
像是怀念的景色、心爱的人、美丽的花朵,这类东西,这样不是比较好吗?
“我以为他看到的是自己的血。”
“自己的血?”
“因为被压碎了嘛。”
那个人的头——佐弥子说,
“头都没了啊。头盖骨破碎,里头的东西全跑出来了。我一想到他在那瞬间是不是看见了这一幕……”
就难过死了。
“看到自己脑袋里面的东西,看到那么肮脏的东西,然后死去,不教人伤心?不教人害怕吗?我怎么样就是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想那种事。你怎么想呢?西宫兄?”
没……
“没那种事的。”
“没那种事吗?”
“你先生应该不觉得痛,也没看到什么脏东西吧。因为他是毫无预警地突然就过去了啊。”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佐弥子这次以极端沉稳的音调说。她身子歪靠在一旁的姿势非常妩媚。
那白皙的脖子。
纤细、通透的颈脖。
“哎呀,对不起,说什么连茶也没端,招待不周,却连我都没好好招待。真不像话。”
“不,不用麻烦了。我只是临时起意,碰巧过来看看而已。可以像这样和怀念的朋友说说话,我就很满足了。”
好怀念。
“话说回来,哥哥也真慢呢。”
“医院很近吗?”
“我不清楚。”佐弥子歪着头,“哥哥状况满糟的。我要他住院,要不然至少请医生过来出诊,他却怎么样都不听劝。都这种时间了,还没回来。”
“这种时间?”
太阳已经西下了吗?
“很冷呢。”
“很冷吗?”
会冷吗?
“家里没有生火,非常冷啊。待在这屋子里……”
——会冰得像条鱼似的。
那……
不是因为你已经死掉的关系吗?
“佐弥子,”
隔壁房间有什么人在休息吗?我问。
“有人在休息?可是这个家里……”
只有西宫兄跟我两个人啊。
是啊,只有我跟尸体两个人。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我这么想着,将不知为何一直别开的视线拉回来,看见佐弥子不知何时坐到了房间角落。
“怎么了?”
“没事,我来泡茶吧。”
佐弥子说,打开铺有被褥的房间纸门,消失在漆黑的邻室里。纸门关上的时候,我好像瞥见了被褥的一角,也闻到了线香的味道。
又变回一个人了。
我就这样坐了一会儿。
小山内怎么了?他平安地抵达医院了吗?他的病况果然很糟糕吧。
不知为何,我用双手按住自己的头。
万一被压碎或掉下来就不得了了。
我应该活着吧?
我望向庭院。庭院里山茶花绽放,一旁放置盆栽的木台是黯淡的灰。台上空无一物,缺了角的盆栽排放在地面,稀稀落落地生着杂草。山茶花娇艳欲滴。叶片厚实,色泽浓重,花朵赤红得近乎艳毒。木台曝露在风雪吹袭中,已经破损,似乎一碰就会分崩离析。腐朽,也褪色了。被雨打湿、被阳光烤干、被风吹刮、被雪侵蚀,已经命在垂危。
像那样慢慢地腐朽也不错吧,我想。
与其突然结束,那样要好多了。小山内嫉妒山茶花,但我不怎么羡慕仿佛倏然断首般迎接死期的山茶花。我想慢慢地逐渐老朽。
外头还很亮。
是大白天。
即使如此,家中已是一片漆黑。
我,
得在这里看家到什么时候?
佐弥子会送茶过来吗?不,不会,她不可能来。线香的味道。弥漫整间屋子的尸臭。鱼一般冰冷、苍白、透明的皮肤。
佐弥子死在隔壁的房间吧。
她的哥哥小山内都这么说了,错不了。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
庭院里的山茶花,
一口气全掉了。
“啊啊。”
小山内也死了呐,我想。
我得在这里看家到什么时候?
小山内会回来吗?
我回得了家吗?
从这栋有庭院的家。
注释:
①纸门上框与天花板之间用来采光、通风的镂空板。
第二章 冬天
蔺草的香味对我来说是冰冷的。
低温,还有那股香味,我总是成双成对地一块儿忆起。天气一冷,我的鼻孔就嗅到虚幻的榻榻米香;一嗅到榻榻米香,尽管天不冷,我却会依稀感觉到寒凉。
对我而言,榻榻米就是冬天。不是模糊的冬季印象,而是以相当具体的感觉连结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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