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倒也是。听人们说,本来我们家祖上传下来的树木不算少,仅我们家屋周围的树就可以修十几间大瓦房,仅人腰粗的树就有数十根,但在一个叫做“□□”的运动中大炼钢铁,全被公家强行砍光烧尽了,连根都掘走了,其他一般农民家庭和我们家的情况大体相同,只有公家才有树木,但公家的是公家的,一般农民对它们没有支配权,再加上所有其他原因,如今还真是一般农民要修房子,所需树木只有靠偷了。
他向我们和盘托出了他的全盘设想。我们绝不偷本地方的,本地方少了那么多树木不可能不引起注意,而我们也不可能把这些树木藏在人们找不到的地方,所以,偷本地方的一定会“东窗事发”。他说,本地方的树一根的主意也不能打。偷外地的,偷外地的也不偷私人的,偷集体的。但也不能是随便哪个外地,那地方一定要有我们最靠得住的亲戚,这亲戚距我们家不能太远也不能太近,而且当地山特别多,树特别多,同时,这亲戚在当地还要有一定的权势,人缘也比较好。
不说想不到,一说我们还真有这么一个亲戚。我二姑。二姑父是当地大队会计,人虽老实巴交得没法说,是那种“老好人”型的干部,用爹的话说就是他是个“有权无势”的,但到底是大队干部,上下对他也信得过,爹说还就怕他不答应呢,不过,这回也由不得他了。这么大的一次行动,自然需要几个最靠得住的得力的帮手。这也有人选,我大姑就有几个五大三粗力壮如牛的儿子,在后来具体的行动中,他们表现出来那种忠心、能干和卖力,也表明了爹选择他们有多么正确。另外,我们生产队也有两个和爹的关系最好的人也成了这次行动的帮手。爹对他们显示出了他的组织领导才能,爹对他们甚至于还有一种我们不得不说是人格魅力的那样一东西。
他们去偷树每次都选择在小半夜出发,带上锯、斧头和绳索,后半夜前赶到二姑家。大姑的那三个儿子从他们自己家里出发,和爹他们在二姑家会合,一切都是事先约定好了的。在二姑家他们要隐藏一整天,连二姑家的孩子们都不能知道有他们在家里,必要时他们还要迅速地藏进二姑家的一个地窑里头。这一天里,二姑装着上山割牛草的样子上山去,她是干部的家属,劳动上可以这么自由。她的任务是在山上瞄好上好的柏树,作上记号,熟习路径,晚上由她领路。爹说令二姑这样,是为了做到“有的放矢”、“事半功倍”。
掌灯时分爹他们就由二姑领着从二姑家的屋后上山了,这一夜的事情很紧。偷了树,埋好树桩,修饰得不容易看出来,剔下的叉干树枝也要藏好,然后连夜把偷到的树运回我们家。路上若遇到了人,就说是给某大干部、大领导扛去的,最好不要管闲事,这样也就不会有人敢说什么了。所有这一切都在黑灯瞎火里进行,爹严禁一切照明,连吸烟也不准。他说,别看一个小小烟头的火光,它在夜里也可以让很远的人看见,这年头没哪个人夜里见了一点点东西,哪怕只是一个烟头的火光会不起疑心的,所以,一点烟头的火光也可能坏大事。
每次爹他们出发时只有两三个人,但运回树时简直就是浩浩荡荡一大队人马了,一根又一根的大树鱼贯进入家中,看不清扛树人的脸,却在不断地进屋来。这让人感到也太招人惹眼了。可是,爹他们却是马不停蹄地干,气也不喘一口,一晚上也不歇着。他们已经偷了好几个晚上了,已经偷了好多树了,大家都想歇一歇,但爹说要干就要“一鼓作气”干到底,因为像这样大规模的偷树迟早也会被发觉,必须下狠心不断出击,干出名堂,及时收手,然后换下一个目标,绝不“吃回头草”,绝不“拖泥带水”。爹说,像这样大规模的偷树在我们这一带还是史无前例的,之前没有人做过也没有人敢做,正因为如此人们就“麻木”了,这是我们的一大有利因素。但是,它若一经被发现,就会迅速传播,引各地的警惕,特别是会引起上级的“高度重视”,上级一定要展开“全面调查”,还要召开“紧急会议”,向各地下达“紧急文件”、“紧急通知”,我们还想再干是绝无可能的了。
不过,后来,他们还是不得不干几晚上歇息一两个晚上再行动,因为没有人可能承受那样没有间断、没有歇息的高强度劳动,还有那种心理上无法松懈一刻钟的紧张。他们把二姑那地方的树偷得差不多了,按爹的说法就是“不能再偷了,再偷就要出事了”,但按爹的计算,我们修房所需要的木材仍然不够,他们又偷了大姑那地方的树。
爹这次偷树行动前后持续了几个月时间,具体我不可能还记得,但想来两三个月是有的。也许是因为年幼,再加上比一般人敏感,这段时间我心理上和精神上所承受的是超乎想象的。当然,一家人也都如此,也不可能不如此。
本来,对这次偷树行动,爹就是把“安全问题”放在无比突击的位置上的,用他的说法就是“安全问题是压倒一切的”。他认为偷树的“安全问题”有两个方面,一是他们这是在做贼,是高度秘密的,还是在黑灯瞎火里和高山密林里干,很难保证不被倒下的树砸了,踩虚掉下悬崖了,一不小心摔出个什么名堂了等等;二是,防偷集体的东西,包括偷集体的树是各地民兵的主要任务,这些民兵都有枪,也有随便开枪的权力,他们见到偷集体东西的人往往也会开枪,即使没有挨枪子儿,让这些民兵给抓住了,那也不会有啥好结果。
那年月,抓住了偷集体的粮食、牲口、树木啥的人,各地都有对他们滥用私刑的权力,如吊起来打,游街示众等等,如果这些人在这些折磨中没有乘住死了,也就死了,很平常的事情。我们年纪虽小,这类事情已经听说了不知多少了,也不只一次亲眼见过仅仅偷了集体一点稻草啥的就挨□□站端端扯耳朵的事情。这也就是爹选择偷树的地方要有亲戚,这个亲戚在当地一定要有权势的主要原因。他还让二姑给她大队那个民兵连长送了厚礼。就是这样,他也不觉得安全,总是在说要注意,注意二姑那地方的民兵,把树运回家来沿途的民兵。
所有这些,在我一个小孩子的想象中都被夸大了。当然,也许我并没有夸大,实际情况就是爹偷树的行动就有那么危险。每次他们出发去偷树去了,我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上,不到他们回来就放不下来。越到后来我们越害怕,我们三个小的和妈不得不相依一起守候在灯下,等爹回来。我们几个人把那扇门紧紧的盯着,我在那样生动地想象爹被树砸伤了,爹踩虚了掉下悬崖了,要不,就是爹挨了那些民兵的枪子儿了,这扇门就要被撞开了,破门而入几个人搀扶着或抬着头破血流或肢残腿断的爹。我完全无法控制自己不进行这个想象,并且一次比一次想象得更清晰、生动、真实。我如此需要不进行这个想象,不想象得那么清晰和生动,但我完全做不到。我身上不时掠过一阵寒颤,就因为我这个想象太清晰和生动,我完全无法不把它当成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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