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着如众星拱月般围着他的沟里人说:“你们根本没有把世事和社会看透!像有我这样出身的人,将来飞黄腾达,有身份有地位,骑在千万人头上,也就是骑在千万像你们这样的人头上作威作福为所欲为,是社会、世事本身给我们安排好了的!社会本身的安排就是这样的安排,社会本身的性质就是这样的性质,而且,这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因为所有的社会都是这样的社会,社会本身就是这样的社会,再过一千年一万年的社会也还是这样的社会,这是客观必然规律!天老爷定的可以叫它变,天老爷也可以叫它不是天老爷,爱叫它是什么就是什么,想叫它是什么就是什么,但是,社会定的、国家定的谁也改变不了,社会、国家本身的性质也永远不会改变!”说完后哈哈大笑。
他还对众人说:“用不着拿好听话给你们说。我这样出身的人,不管是什么败类、孬种、傻瓜、笨蛋、残废,也在千千万万的你们这样的人之上,把你们这样的不管多少加起来也抵不上我们一个人的一根脚趾头!这绝不是不好听的话,而是客观事实并且是从来和永远的客观事实!”
每天黄昏时分茶壶嘴都人声鼎沸,热闹非凡,那就是人们聚集在那儿耳提面命听张书记的大儿子张觉悟大放厥词,骂得一沟人狗血喷头。
张觉悟对着一圈人滔滔不绝地演讲道:
“这个世界的人分三个等级。一等人是统治阶层,这就是那些当官的,掌权的,当然也不是那些芝麻绿豆大的官,起码也要是一个大队党支部书记。天下的事都是他们说了算,他们说什么是对的那什么就是对的,他们说什么是真理那就什么是真理,他们的高兴就是全天下人的高兴,他们的厌恶就是全天下人的厌恶,他们今天说哪个人是人哪个人就是人,他们明天说哪些人是鬼哪些人就都是鬼,他要哪些人生哪些人就生,要哪些人死哪些人就死,他们要多少人生就多少人生,要多少人死就多少人死。这一阶层的是少数的少数,他们的子女是他们顺理成章的接班人。
“二等人是生命阶层,他们就是那些有‘非农业户口’的人,城市人、国家工人、端‘铁饭碗’的人。这一阶层的人是活起的,还活得有人样,过着算得上人的日子,他们的吃穿住行国家和社会都要为他们操心,国家、社会永远也要考虑到让他们活得有人样,有吃有穿有住,旱涝保收。这一阶层的人也占少数,但比统治阶层的人要多。
“三等人是死亡阶层。他们就是你们这些人了,也就是一般所说的农民、披农皮的、农二哥、扛着月亮锄的修理地球的。这一阶层的人人数最多,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是这个等级的人。这一阶层的人不要说他们的衣食住行了,就是他们存亡死活国家和社会都是永远也不会考虑的,他们不过是国家的炮灰,用来给第一和第二等级的人生产他们吃喝和享受所需要的物资的劳动工具和长着人样子的牲口,是社会用来发展的垫脚石、铺路石!他们活着也是死了还没有埋的,没有发言权,对属于自己的一切都没有自己的权利,能够分配到的东西最多只够他们活命,而让他们活命也只是为了他们像牲口一样老老实实地劳动生产!”
他还说:
“假设战争爆发,打得要亡国了,统治阶层的全部都能够安全转移,连根头发也不伤不到,还要把生命阶层的人带上,就像当父母的带上自己的儿子孙子一样,唯死亡阶层的只有听天由命,给统治阶层和生命阶层的人挡枪挡炮!哈哈哈!”
有人试图争辩,但是,张觉悟不会容他把话说完,如驱赶扑面而来的大群苍蝇似的叫他们别说了别说了:
“你们错了!你们当然错了!你们都是被愚弄之人,哪可能叫你们看到这些真相?要是你们都把这些真相看出来了,那这些真相也就不成其为真相了!国家、社会是不会让你们这样的人把真相看明白的,那书上写的、报纸上宣传的、广播里讲的,全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叫你们这样的人看不到真相,谎言重复一万遍也就变成了真理,你们就是看到真相了也等于没有看到,我给你们说了这些也等于白说!
“我是坚决效忠国家、社会的!我们每个人都是国家、社会的棋子——这话你们听得懂吗?我看你们是听不懂的!无论是你们还是我们,无论是哪一个人都只有做国家、社会棋子,不然,他就会从国家、社会中清除出去,绝无立锥之地。只不过棋子分几等而已!哈哈哈!”
张觉悟在茶壶嘴又笑又骂,对一沟人竭尽鄙薄之能事,说着天就要黑了,张书记以那副似乎永远都不会有所变化的、能够镇住一切也镇住了一切的样子慢慢走出来了,这是他到某家人那里去“宵夜”。自从张觉悟毕业回家来“劳动锻炼”起,人们请张书记“宵夜”都一定要把张觉悟也请上。张觉悟也当仁不让,他老子走出来了,他也就对众人说一声“我去宵夜去了,去享受我的特权去了,那也是我应该享受的!”就跟在他老子的屁股后边出发去享受他的“特权”去了。他老子在前边,倒背着手,老成持重,不怒而威,胜似闲庭信步,他跟在他老子后边,摇头晃脑,神气活现,自信人生二百年。
说是张觉悟在“宵夜”的饭桌上也不会有一刻的安静,边狂饮大嚼,边畅所欲言,发表各种奇谈怪论,或指着主人家一家人的鼻子大肆嘲笑。他在“宵夜”的饭桌上发表的奇谈怪论通常在第二天就全沟人都知道了,就好像是他的奇谈怪论在全沟满天飞,所有人都被搅得不得安宁。说他公然说我们一沟人都在他老子一个人手里捏着的,哪一家人的祸福喜乐都由他老子一个人给他们分配,分配的有就有,分配的没有就没有,给多给少全由他老子一个人说了算,他老子要让哪家人好过哪家人就好过,要让哪家人过不好哪家人就过不好,甚至是他老子要让哪家人死去活来、家破人亡那也是小菜一碟。说他说他老子顿一脚,我们小房沟也要抖三抖。说他说他老子就是我沟的皇帝,虽说是个土皇帝;说他说他老子就是我们沟的地头蛇,虽说只是个地头蛇,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上级也把他老子得罪不起。
说他边吃得满嘴流油边用筷子指着在一旁服侍他们的主人的鼻子笑骂道:“你们是心甘情愿请我和我老子来‘宵夜’的吗?不是的。你们不过是怕我老子才一家家轮着来天天晚上请我们来‘宵夜’!你们不过是胆敢不这样罢了!哈哈哈!”
说他说我们一沟人都在争着巴结讨好他老子,都在看他老子的脸色行事,都甘愿当他老子的狗。说他说我们一沟人都是奴才、胆小鬼、懦夫,活得连虫子都不如,如果他这么活人他宁愿去死。说他说国家、社会以一切力量一切手段所要做到的就是让哪儿的村子都像我们这个村子,哪儿的大队党支部书记都像他老子一样有权力,一手遮天,哪儿的平头百姓都像我们沟里的人一样全是奴才、胆小鬼、懦夫、虫子,凡是改变改造不成的地方和个人,国家都会无情地予以消灭,不仅消灭其精神,还要消灭其肉体,能够活下来的都不是人而是长着人样子的牲口,但这样活着那就还不如死了,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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