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川心想这样的话,就稍微能够理解了。
“他那样应该也是很痛苦的。医学完全帮不了他,而且这或许不属于医学的范畴哪。这种人在社会上被当成异常者,在医学上却是正常的。说是精神疾病的话,也的确是一种病,但那并非分裂症或神经官能症。如果说那是病,所有的人类都有病了。所以他……”
“老先生,你要怎么做?”
“我要去见菅野。”
“见他,然后呢?”
“和他谈。能够规劝他的,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换言之,能够平抚他、原谅他的,也只有我一个。”
“什么意思?”
“啊……啊?”
走在前面的久远寺老人突然站住,今川差点撞上去,在千钧一发之际停丁下来。
“那个是大和尚吧。”
树林的另一头有人影。
是哲童。
“他可以在外头乱晃吗?是瞒着警察吗?他要去哪里?方向完全相反啊?”
确实,那不是往仙石楼的方向。不经过仙石楼,应该没办法到山脚去。他看起来像是要深入山中。哲童穿着作务衣,背着背架,或许是去砍柴。
今川说“那就是哲童”,老医师便说“哦,真是个巨汉哪”。不出所料,土牢前站着警官。
“进不去。”
“哎。不要紧,总有办法的。刚才第一次进去时,菅原刑警说过,人口的锁昨天被人打开,但没有钥匙,所以关不上。”
“那么里面的牢槛也开着吗?”
“听说里面牢房的钥匙插在锁孔上,所以锁还有作用。可是那没关系,只要能说话就行了,关着反倒好,只要人口开着就没问题了。”
“可是有警察在监视。要是这样默默回房间等着,或许迟早可以见到菅野先生。”
菅原是这么说的。
“那不晓得要等到何年何月,或许在凶手落网之前都见不到哪。那样的话,根据情况,搞不好真的永远都见不到……咦?你看那个。”
今川转眼一看,禅堂前发生了骚动。
三名警官正在大呼小叫。
“他果然不是寻常侦探,这时机真是太巧妙了。又或者他是在随处引发混乱?”
看样子火苗是復木津。
混乱毫无疑问是他随处引发的。
如同老人的预测,监视的警官从沟里探出身子察看,见状慌忙离开洞穴前,前往骚动的方向。一定是想得太天真,认为不会有人闯进洞穴里。
今川和久远寺既没有伏下身子,也没有躲在遮蔽物后面,警官却完全没看见他们俩。警官的眼睛似乎就只盯着醒目的復木津一个。
久远寺老人迅速进入雪堆形成的战壕后面,就这样沿着壕沟屈身跑过去,打开铁栏杆的门扉,消失在黑暗当中。今川略微踌躇了一下,跟了进去。
尽管已经来过一次,应该晓得情况才对,今川却绊住跌倒了。
地面有些潮湿,手掌触摸到的感觉冰凉无比。今川爬起来后,为了慎重起见,关上人口的栏杆门。虽然明知道门锁坏了,此时的今川却感觉到一种再也出不去的不安。
一开始还没有注意到,但每走出一步,就会发出“喀、喀”的响亮脚步声。
就连这么大的脚步声,视当时的状况,有时候甚至也会听不见。
今川在黑暗中慎重地、真的是极为慎重地往前进,侵入有牢槛的房间。
牢里没有灯光。
“菅野,菅野。”是久远寺老人的声音,“你在……那里吗?是我,久远寺嘉亲。”
有气息。
没有声音。
“回答我,你不可能真的疯了。”
“我疯了。”
总算听见声音了。
“你没疯吧?你刚才明明就认出我来了。”
“我认不出来。”
“你刚才说院长。”
声音沉默。
“这就是你还有理性的证据,你可以说话吧?”
“我没有什么可以和您说的……不,我没有什么能够向您说的。老朽已堕入魔道,是沦为冥妄俘虏的畜生和尚,与阁下所知道的叫菅野的蠢才不是同一个人。”
“别胡说八道了。要是你成了万人景仰的高僧,说你和以前的自己不是同一个人,我也不会厚着脸皮跑来了。但你现在不是依然迷惘痛苦着吗?所以我才像这样过来了。说起来,管你是出家还是出人头地,都应该有话要对我说吧?”
“您……是来问这件事的吗?”
“是啊,就算我要求你说,也是天经地义的吧?”
“您知道了吗?”
“知道了。”
“老朽……找不到可以向您说的话。为了找到它,老朽来到了此处,可是依然未能找到可以告诉您的话。”
“等你找到那种东西,我都已经死啦。就算我没死,你也死啦。想想自己的年纪吧,这也不是得拼上来日无多的余生来做个了结的事。”
“那么……您要如何处置老朽?”
“不怎么处置。”
“但是老朽所做的事无可挽回,您……”
“如果那是无可挽回的事,我也不会叫你挽回,这我老早就明白了。而且,那已经……”
两方的声音同时停止了。两种声音余音混合在一起,化为未曾听闻的妖异声响包围今川。低温而高湿的空气停滞且沉淀,黏稠地附着在皮肤上。每当声音响起,皮肤就跟着振动。今川竟在这样的场所,体验到声音会振动空气的事实。
不管经过多久,眼睛都无法习惯黑暗。
暂时的沉默。
“小姐她……”
“死了。”
“死了?”
“两个都死了。”
“这……为什么?”
“是你害的,菅野?”
“老朽害的……”
“对,同时也是我害的,是大家害的。没有谁是彻头彻尾错了,所以我并不打算责备你。只是,如果你一个人独自痛苦的话,我想告诉你一句话。”
“什么……”
“痛苦的不止你一个,别自命不凡了!”
“自命不凡?”
“你这个人寡廉鲜耻、卑劣下流,是个无可救药的混账。为此感到羞耻是理所当然的,努力忏悔过错也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啊,那是你一个人的问题,别以为世界会因为你一个人而怎么样。你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契机,而你自己则不过是巨大的社会所产生的渺小结果罢了。”
牢中的气息增幅了。
“我是个医生,跟和尚不同,没有可以谈论这种事的词汇。我知道的顶多只有疾病的种类跟药品的名称而已,这是很简单的。五加三等于八,三减二等于一,就是这种语言。所以我不打算跟你传达什么,我说完我想说的话就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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