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骨之梦_[日]京极夏彦【完结】(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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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笨……笨蛋,哪里有尸横遍野的地方……啊,有。”

  “二十九年前,有一天,关东尸横遍野。”

  “啊啊!”

  降旗转头时,京极堂已经不在那里。

  “啊,我……我的……”

  “大正时期的大地震发生于大正十二年九月一日。东京就不用说了,靠近震央的神奈川灾情也极为严重。东京的卫星城镇和横滨发生火灾,死伤惨重。被烧死的比被压死得多。多达九万九千三百余人死亡,四万三千人失踪。当时,关东平原尸堆如山。救援与复原的工作花了很长的时间,九月九日当天还是一团混乱,这是捡骷髅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于是,他们进行了法界髅,大概,在二子山里……”

  “你是说我的梦是真实的吗?”

  “我只是不断不断地重复我见过的记忆吗?没有变形、没有压缩、没有置换、没有象征,是原封不动真实存在吗?”

  降旗站起来。

  “骗人的!不可能有那种脱离常规的事!”

  然后,他无意义地转身,背后只有虚无。

  “你说那个梦是实际体验?不可能有那么愚蠢的事!如果那是原封不动的事实,那记忆就完全没有受到压抑,不是吗?如此一来是不可能忘记的。如果反复回方未受压抑的记忆,记忆本身应该会更加强化才对。”

  “这是依你所学的理论。”

  “真理只有一个!”

  “不,那只不过是你选择过的真理。”

  “你说什么?”

  “甚至连单纯只视为器官的大脑机能都尚未完全解析。意识、记忆或心的领域,不是能如此单纯地图示化的东西。你所说的确实是正确的吧,可以那张图示来说明的东西也很多。但是你如何能断言,没有在那公式以外的案例呢?”

  “没……没有那种案例。”

  “只是没有被视为问题而已。如果案例不视为病症,就难以浮上临床的台面,无法成为讨论的对象。不断梦见的图纹,事实上是自己刚出生时所穿衣服的图纹,这种事情经常发生。这种情况,如果用你的理论来衡量,那就变成必须存留所谓这是出生的衣服的记忆不可。”

  “不,不要跟那种东西混为一谈。如果那是实际体验,那就一定会成为精神性的创伤。那么只有反复回放影像或是声音的记忆,只有所谓体验的记忆乖离缺落了,这种事是不可能的。”

  “如果没有造成精神性创伤的话,会怎么样?”

  “啊?”

  降旗像被趁虚而入似的沉默了。

  “用你的语言来说明吧,”京极堂说,“精神性创伤的定义至今仍极为暧昧。弗洛伊德最初认定其为歇斯底里的原因,难以承受的强烈且不舒服的体验,受到所谓的压抑,而移到无意识领域,形成自卑感,影响其往后的精神活动——也就是说,将威胁精神安定源头的体验,模拟外科式的外伤概念而如此称呼。在初期阶段,主要指被压抑的幼儿期体验,但因为那体验未能实时发现其为损伤,不适合称为外伤。晚年所发生偶发性被压抑的体验才如此称呼。对吧?”

  ——对了。

  关口想起来了,京极堂并非外行人。

  虽然不是很清楚,但应该是在军队里学来的。

  ——然后……

  降旗现在被他自身的语言所责难。

  使用对方的语言来责难,也是使用言灵驱魔的老套。

  “那么,接下来就是你的案例了。”阴阳师继续说,“如果这是实际体验,如果这体验对当时的你并没有带来任何强烈的刺激,也没有觉得不舒服的话——怎么样呢?”

  “你……你说什么?”

  “目击双亲的性行为——弗洛伊德所谓的‘原初场景(primal scene)’,被举为精神性创伤的代表例子,但是在骸骨山前交合的男男女女,如此脱离常轨的愚蠢光景,是否能成为‘原初场景’呢?那确实是相当稀奇的事吧,但在无法理解他们所为何事的状态下,会成为‘外伤’吗?当然因人而异吧。但是,你无所谓。”

  “你说,无所谓?”

  “对。所以你,只把那个记忆当做普通的奇异记忆,应该在某个固定的时间内一直记得才对。至少——直到长大后懂得什么是性行为为止。”

  “我记得?”

  “对。在成长的过程里,你在某种契机下,知道了在哪里所发生的行为具有什么意义。于是,你在那阶段,是不是相当厌恶自己?对那样淫秽的行为毫不在意的成长过来的自己,不如说应该是在那时察觉的。对你而言,‘知道了那是什么’这件事本身才是极为不愉快的体验。所以你更讨厌‘毫无疑问地将它视为真实事件的你’,于是压抑。在那时候,你只封印了所谓‘实际见到’的记忆,不是吗?”

  降旗沉默,颤抖。

  “我想起来了。”木场说,“降旗。我们见面那天,你问我记不记得你的梦,我想不起来。你再问我一次,还是想不起来。因为在那之前听你说了朱美的梦,我一头雾水。但是,现在我完全想起来了。”

  降旗缓缓转向木场。

  “你啊,降旗,小时候的确说过骷髅山的故事,也说过裸体男女的故事。但是,你完全没有说那是梦。”

  “你说什么……那是梦吧,我是这样说的。阿修……”

  “我说,那种蠢故事,你该不会是梦到二零三高地了吧。然后榎木津那笨蛋跟你说,没那回事,真的。于是你很高兴,说第一次有人相信你了。也就是说,你当时并不认为那是一场梦……”

  因此,降旗才会无法忘记木场和榎木津吧。

  “不对,没那回事。”降旗大吼,“那是……那是我的……”

  “潜意识思考吗?本能的欲动?快乐杀人?不要太过分了,降旗先生?降临于你的,并非如此不祥的黑暗,只是对性有些扭曲的认知而已,那种东西谁都有。你是个普通人,不是特别的人也不是被神选出的人!创造出那种幻想,没有任何好处!”

  “但是……”

  “不信的话,问问那位文觉长者吧!那个人,正是你噩梦中的主角!”

  京极堂将蜡烛转向文觉。

  当然,光线照射不到。

  暧昧模糊。

  影子……

  “那张……脸是……”

  关口仔细凝视,还以为坐在那里的是弗洛伊德。当然那是老僧蓄了胡子的缘故。

  “你……”

  老僧不动。

  降旗先是两腿一弯,紧接着屁股着地,瘫坐下来。

  “我在震灾时,到亲戚家玩,对,是东逗子。房子很旧,被震到了,好可怕。表兄妹就在我眼前被压在柱子下,痛苦地死了。我好害怕,好害怕,边哭边跑逃走了,然后被人救了起来。但是我说不出话来,因为身份不明受到收容。然后……啊,想起来了。不知道是第几天,我逃出去了。突然觉得要赶快去就被柱子压住的表兄妹,因此在山中迷路了。然后……然后,我看见了。看见了,确实是看见了。不是梦,那不是梦!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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