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如此,矛盾也太少了,太符合常理。如果是梦,应该可以不合逻辑地展开新故事。幻想中的另一个我的人生,却始终保持着完整性,丝毫没有梦该有的破天荒之事。
不,还是很怪。不对。
我出门工作是十三岁的时候。要说小也还小,但也不至于不满十岁那么小。
不符合事实。
然而,那酿酒屋的记忆……
那写在遮阳帘幕上的文字……
鸭田酒造。
对,那是我工作的酿酒屋的名字。
这么说,还是只有风景是我的记忆。
等等!这样一来,前半的海边风景该如何解释?
方才的白日梦是天明时梦境的续幕,应该不会错吧。但是海岸和松树林和成排渔夫的身影,然后那首歌,与我的过去的任何一点都不相关联。
那种东西,我没见过也没听过。
这样的话,应该不是作梦。那么要如何说明呢?没有见过、听过的东西浮现脑海,会有如此不合逻辑的事吗?难道说这一切全是我的幻想所制造出的虚构产物吗?
说不定是的。那海边的风景,一定全是虚构的。正因如此,才会那么完美。这一切都是我自己将无意识中所见所闻的记忆,同样在无意识里所连结制造的谎言吧。话说回来,一松……
——松?
可是实在不可能连地名都是捏造的。
这样的话,真的有地方叫这个地名吗?要说房总九十九里的话,非常远。当然没去过。跟我毫无因缘的地方。
我想也没听过关于那里的事。
不,只是忘了,或许在哪里听过吧。
或者是说,连这都是虚构的——并非实际存在的地名。
——必须确认一下。
这么一想,变得无法冷静,坐立难安。
我走向丈夫的书房。因为即使他不在家也禁止打扫,所以除了端茶之外,我没进过书房。但是房里堆了如山的书和资料,应该有地图吧。
有股灰尘的臭味。
我坐在丈夫常坐的位置上,坐垫冷冷的好冷。桌上放着写了一半的原稿。我学丈夫将双肘撑在桌上,让掌心撑着下巴,阖上眼。暂时停止活动。
觉得好寂寞,丈夫会回来吗?
我真的是我吗?
马上就找到地图了。丈夫常去采访旅行,所以放在随手可取的地方。我慌张地翻找,指尖有些颤抖。千叶县……九十九里滨……
上总一宫……
——松。
有了,并非幻想。我安心了。
一松是实际存在的地名。
但是,我不记得我看过,确实是第一次看到。对这字眼一点印象也没有。本来梦里就不会有文字,我在梦里就不会有文字,我在梦里得到的,只是一个一个的语感而已。即便是在无意识下得知的,至少不是从书籍上得到的资料。
这一来,难道变成是梦告知我吗?那是不可能的事。
——是偶然吗?
只能猜想这是个偶然吗?难道是胡乱猜中了?会有这种偶然吗?在这令人有些发毛的巧合中,难道无法得到合理说明吗?
寒颤越来越厉害,我感冒了。我耳鸣,不,是那海涛声。
我最讨厌的海涛声。
汨汨,汨汨,汨汨。
海涛声,潮骚。这附近没有海,不应该听到那声音。我,听到只在我脑袋里鸣响的海的声音,每天忍耐着过活。
不,即使如此,我仍不怨恨父母或哥哥。我不记得自己比别人薄命,首先,怨恨是大才做的事,像我这样的人若去怨恨别人,不等于是不知自己有几两重吗?我也没有忘记对社会感恩,更何况正因为对故乡家人的怀念,因此也没想过要怨恨。
我被卖掉后,过了三年左右。
我终于交到对我亲切的朋友了。
与我差不多同年龄的女孩,也是来做下人工作的女孩。
那女孩,毫无歧视地对待依旧受大家轻视的我,我非常高兴。
逃兵,佐田申义。
那是我的……
那是我第一任丈夫的名字,临阵脱逃的丈夫曝尸乡野……
不对。
丈夫是被杀掉的。
而且,丈夫的尸体,没有头。
是桩命案。
对,再一下下我就能想起来了,一直想不起来的那段记忆回来了。失去的部分填满了,我的过去与现在总算串联起来了。
我被怀疑了吗?
是的,我被怀疑了。受到严厉的盘问。
大概,读了这报导就懂了。我将会想起一切吧。
失去记忆后第八年,总算一切即将回复。怦怦怦的心跳得好响,汨汨的海涛声呼应着。摊开床垫,坐在上面,想读报导,文字却比方才散得更开,仿佛虫在蠕动,无法阅读。
必须赶快把感冒治好。这样下去不行,朦胧的脑袋什么事也不能做。我换下汗湿了的衣服钻进被窝。
丈夫今天也不会回来吧。
快睡觉,快睡觉。
听见海涛声。
话说回来,那些报导为什么在那种地方。
丈夫藏着。
那白日梦到底。
我讨厌海涛声。
我继续下沉。
一松海岸。
大渔旗。黑色地板的木纹。生病的公公。
烧剩的柱子。
酒味。海藻香。
丈夫被杀。
正直的丈夫。征兵令。想不起父亲的脸。
弟弟被烧死了。因为和哥哥年纪差距大。
呀——咿呀——咿,呀——咿嘟呀啊
汨汨,汨汨,汨汨。听见海涛声。
怨,怨,怨。
那女人,名字是……
名字是……
那是……
那是金色的骷髅头。
意识渐远渐弱。
2
一般人对伊佐间一成的评价,充其量说他是个“麻烦的男人”。
嗜酒如命、在赌桌一掷千金、性好渔色等,此人和这些恶评沾不上边。
话是这么说,要说他品行端正、过着图画书里的市井小民生活,却也并非如此。
非假日大清早,在人迹罕至的海岸垂钓,从他那一副姜太公钓鱼的模样,可知他并非勤劳认真的人。
但,说是这么说,也不觉得他是个常人无法理解的大器之人——所谓的大人物。不会大模大样地嘲笑凡夫俗子,也不是能以天纵英才完成丰功伟业的那种人物。当然,也不是坏蛋。
人非常好,看不出实际年龄已到而立之年,给人好好先生的印象。
似乎是个少脑筋的男人。
衣着打扮也不怎么样。
到现在还戴着土耳其人才会戴的无帽缘怪帽,穿着俄国人才会穿的毛衣领御寒衣。鬓角和脖子后的发际都剃得很短,再加上一脸络腮胡,乍看之下,看不出他的国籍。然而,长相本身却仿若古时候日本的上流阶级,也就是公家脸。细长的单眼皮加上修长的鼻梁,两颗稍大的门牙。如果让他把那顶上土耳其帽改成乌纱帽,就完全是一副要下场踢鞠球(注:鞠球,日本古代的足球游戏,轮流踢起白色的虎皮球,不可让球落地,是平安时期贵族男子的娱乐。)的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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