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来的主治医师光是身上的异味就不合格,令人厌恶。只不过如今回想起来,嫌恶他的理由其实有点过分。他身上的味道并非污浊的气味,也不是生理上难以忍受的恶臭,仅因觉得那与医院不相配就厌恶他,可说是种莫须有的罪名。
但是,我依旧讨厌他。
每当我接受诊察时,我立即感到不舒服。
每当医师的脸靠近我时令我作呕,头晕目眩中,他削瘦的脸幻化成两个、三个……
当我难以忍受而移开视线时,
总是——
那个迷你女人总是在一旁看我。
医师的桌上有一个插着好几把银色钳子的麦芽色杯子,那女人就躲在杯子后面盯着我看。
眼神充满了怜悯。
——讨厌的女人。
我再度移开视线。
每当这女人出现,意识总会变得模糊。
等恢复清醒时,经常觉得很难受,吐了好几次。
但是我的身体状况一年到头都很糟,就算呕吐也没人会大惊小怪。不论是父亲、母亲,还是妹妹,都只会对我报以怜悯的眼神。
——跟那女人一样。
受他人同情并不愉快,谁知道他们的关怀是否出自真心?我瞪着担心我的家人。
但这在家人眼里,似乎也只是病状的一环,从不放在心上。
「很难过吗?」
「没事吧?」
「会痛吗?」
我没回应,就只是瞪着他们,反而引来更多的同情。
对家人而言,我就像是肿瘤。
疼惜似地轻轻抚摸,只会让肿瘤愈长愈大。
想治好肿瘤,就只有将之戳破,让脓流出才行。
一直以来,我都如此认为。
只不过我很快就放弃采取明显的反抗态度。放弃的原因并不是我判断那并没有效果,而是我懂事了。
性格乖僻的我,由于比他人乖僻,所以也比其他人更早发现这个道理。于是我在不知不觉间,不,我在很早以前就变成一个好孩子了。
我想,在他人的眼里,我应该是个没什么野心,也不怎么可爱的孩子。
在变成好孩子之后,周遭同情我的人更多了。但是我懂得感谢而非采取反抗态度,因为我已经理解了——家人待我非常真挚认真——不,应该说他们有多么地爱我,我不该厌恶他们对我的爱。但是——
但这并不是我因为父母亲的态度而大受感动。一般人总能直觉地感受到别人的关怀,但是我却只能作为一种常识来理解,如同由透过学习得到知识一般。
因此……
道理上虽然懂,却无法亲身感受到亲情的温暖;对我而言,爱情不过只是画饼充饥罢了。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在我的内部,如今依然确实地留有过去性格扭曲的部分。
人们就在不断隐藏不合世间常识的想法,将之塞进脑子深处的过程中成长;而我,同样也在将不合常理的想法封印在内心后,总算跟上世人的脚步。
我变得愈来愈膨胀。
我总是在想,好希望能快点胀裂开来。
不久——那个迷你女人不再出现于我的面前。随着成长,我告别了儿童时代,同时也忘记了她。
不对——是变得无法想起了。
或者只是——并非那女人不再出现,而是成长的我对那女人视而不见罢了。
我觉得这不无可能。
那个迷你女人或许一直都在我的身边,躲在器物的阴影,偷偷地看着我。
肯定如此。
那个女人卑鄙地躲在床的背后、洗手台的旁边、时钟上面,毫无意义地对我报以怜悯的眼神。之所以没有察觉,是因为在家人及他人的怜悯眼神下,我早就变得迟钝。
证据就是,我时常感觉颈子背后有股冰凉的视线扎着我。
因此……
因此我通常不敢突然转身或突然抬头。
我一直对自己为何会有这种举措感到不可思议,如今想来,多半是我在潜意识中害怕着——若是猛然回头,或许会与那迷你女人视线相交。
因此我总是缓缓地、缓缓地动着。
虽说我本来就没办法活泼地迅速行动——
3
我无所适从地站在走廊上。
身上只穿了一件睡衣,感觉有些寒冷。手摸脖子,像冰块一样冰冷,都起鸡皮疙瘩了。现在几点?我在这个寒冷的走廊上站了多久?记得我在黄昏前身体不太舒服而上床休息。
但现在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刚才——我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做了梦吧。
但说是回想,我并不确定那是否是真正的记忆。
我陷入混乱,我想我还没有完全清醒。
女人?现实生活中当然不可能存在那种迷你女人,不可能存在如此不合常理的生物。
为什么我会认真思考如此可笑的——
——在火葬场旁,
——在诊疗室桌上的杯子背后,
太可笑了,根本没这种生物存在。
绝对没有。
——在刚才的床边,
床边?
——那女人就在那里。
啊啊,我完全陷入混乱了。头痛愈来愈严重。我也不明白为何会跑到走廊来。该吃药了。药放在餐具柜的抽屉里——
来到漆黑厚重的房门面前,伸手握住门把。就在碰到门把的瞬间,我犹豫了,动作停了下来。
——就在里面。
很愚蠢,但是……
我就是不敢打开。
站在门前犹豫了一会之后,我沿着走廊朝接待室走去。继续待在寒冷的走廊容易引发感冒。就算只是个小小感冒,也足以令病弱的我致命。
过去因为感冒好几次差点丧命。
我又觉得头晕目眩了。
走廊上到处可见尚待整修的空袭痕迹。
我打开接待室的门。家里的门又厚又重,我没什么力气,总得费上一番功夫开门。好不容易推开吱吱嘎嘎作响的门,进了房间。
房间很暗,没其他人在。
这座巨大的医院遭到严重空袭,恰似一座巨大的废墟,过去的热闹光景不再,除了父亲以外没有半个驻院医师,只剩下几个护士与寥寥无几的病患还在院里。
我们一家人就住在这座废墟之中。
因为是废墟,所以白天也几乎没什么人。
这栋建筑——早就死了。
不是活人应该居留之所。
但是我却只能在此生存。
这座废墟是我的世界的一切。
我双手抱着肩膀,在沙发上坐下。
如此一来多少驱走了些寒意,头部依然疼痛,但意识似乎已经完全恢复了,眼睛也习惯了黑暗。
室内装潢富丽堂皇,与这座废墟一点也不相配。
欠缺一家和乐的房间。
虽然二十五年来早已看惯的景象,依然无法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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