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话,就不会被注视了。
只有棉被的防护罩里是平野的宇宙。
不知过了多久,平野在棉被的温暖之中感觉到妻子的温暖,轻轻地打起盹来。
如同处于母亲的胎内般,平野安心了。
枕头刺痛了脸颊。
好硬。仿佛针一般的奇妙触感。
——怎么回事——这是什么?
眨。
紧贴着脸颊的那个东西张开了。
黏膜般的湿濡触感。
——呜。
脸离开枕头。
在枕头表面,一颗巨大的眼睛看着平野。
「呜、呜哇啊啊啊啊!」
平野吼叫。
翻开棉被。
——是眼睛。
眼睛眼睛眼睛眼睛。
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
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
不只天花板和墙壁,纸门上、柱上梁上门槛上,连榻榻米的缝线上,整个房间都是眼睛。全世界睁大眼睛盯着平野瞧。平野再次大声吼叫。
枕头上的眼睛眨呀眨地开阖。
「——不要看!」
纸门的眼睛,墙壁的眼睛
「不要看不要看,别看我!」
他吓得站不直,正想用手支撑身体时,手掌碰到了榻榻米上的眼睛。瞳孔黏膜的湿润感触。睫毛的刺痛感。
讨厌,后退,双手朝后摸索。
讨厌讨厌,手指碰到枕头旁的工具箱。
被碰倒的箱子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倒下,凿子锥子槌子等工具四散八落。
——可以当作凶器,可以把眼睛凿烂。
可以把眼睛凿烂。
平野握着制作工艺品专用的二厘凿。
反手紧紧握住,手心冒汗。他撑起身体,房间内所有的眼睛对自己的举手投足都有反应,想看就看吧。
平野把枕头拉近自己,枕头上的眼睛更睁得老大,瞪着平野的脸。他将尖端慢慢地、一点一滴地靠近黑色瞳孔。湿润、绽放怪异光芒的虹膜陡然缩小,尖锐的金属接触到黏膜。
用力——插下。
陷入。
凿子深深地插进眼球之中,眼球溃烂。
「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
平野又将凿子戳向隔壁的眼睛,一个接一个将榻榻米上的眼睛凿烂。
凿子陷入眼球里,一个、一个、又一个。
「不要看!别看我!」
将世界与自己的界线一一破坏,平野的内部扩散至外部。不要看,不要看。
他站起来,朝墙上的眼睛凿去,一股劲地乱凿一通。
吼叫,发出声音的话恐惧感也会跟着平复。不,平野已经失去了恐惧或害怕等正常的感觉。
他像一名工匠,仔细地将眼睛一个一个凿烂。
这是最确实的方法。
接下来轮到纸门的眼睛,这太容易了。
凿子沾满了黏液,变得滑润。
或许是自己的汗水吧。
不知经过了多久,平野总算将房间内的所有眼睛都凿烂了。等到结束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
柔和的阳光从坑坑洞洞的纸门中射入房间,照在脸颊上,皮肤感觉到温暖,平野总算恢复自我。
总算——能放心了。
平野有如心中魔物被驱走一般,浑身失去了力气,孤单地坐在坑坑疤疤的房间中央。
房间完全被破坏了,平野觉得破烂的房间跟残破的自己非常相配,竟也觉得此时心情愉快。
——真是愚蠢。
自己真的疯了,怎么可能有眼睛存在?
就在这时候,
头子两侧至肩胛骨一带的肌肉因紧张变得僵硬。
「是谁?」
转身回望,矢野妙子就站在眼前。
她睁大了乌黑明亮的大眼——
「不要看我!」
握着沾满血污的凿子,脸色苍白憔悴的平野佑吉逃出信浓町的租屋。
此乃昭和二十七年五月清晨之事。
第肆夜 鬼一口
#插图
在原业平掳走二条后,
于破屋暂歇。
鬼至,一口吞下二条后
此事载于《伊势物语》,歌曰:
佳人曾轻问,
白玉为何物?
答曰为白露,
盼与君同逝。※
(※鬼一口:典出《伊势物语》当中的第六段〈芥河〉。)
——《今昔百鬼拾遗》/中之卷·雾
1
鬼来了——
做坏事的话—
做坏事的话鬼就要来了——
鬼会把你从头一口吞下——
孩提时代。
年纪很小的时代。
仍旧幸福的时代。
铃木敬太郎依然清楚记得,孩提时代经常被人用这类话语吓唬。这种骗小孩的话顶多在四、五岁以前管用吧。忘了吓唬我的是父亲还是母亲,大概两者都有。
——多半是这个缘故。
铃木想。
铃木莫名地对鬼感兴趣,并不是想研究这个题材,亦不是想彻底追查其来龙去脉,单纯只是兴趣而已。
铃木在一家地方报社担任铅字排版的工作。他不是学者也不是学生,顶多读读一般人也懂的民俗学的相关书籍,充其量——就只有一知半解的知识罢了。
铃木自我分析之所以到了这把年纪,却仍对鬼怪之事有兴趣,乃从小被灌输吓唬的话语老在脑中萦绕不去之故。
应该没错。
理由很简单,铃木认为——自出生至四、五岁的这段时光,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期。
双亲在他六岁生日前离了婚,之后不知为何,辗转由叔父扶养长大,之后再也没见过父母。听说父亲于十年前去世,母亲在隔年亦离开人世,而扶养他长大的叔父后来也死于战争中。
等到复员回来,铃木已是形单影只,孤独一人。
因此,铃木敬太郎除了鬼以外,对家庭也很执着。
只是举目无亲的铃木本来就没有家庭,充其量只能看着别人的家庭投以羡慕的目光。所谓的「执着」其实就只是这种程度而已,或许称为「憧憬」更为恰当吧。
铃木对家庭十分憧憬。
做坏事鬼就会把你从头一口吞下——
这是父亲说的?
还是母亲说的?
那时的记忆是如此深刻,却似遥远。
铃木始终无法忘却,却又不能清楚地回想起来。
印象中一家人似乎曾经——齐聚一堂和乐融融地合照过。自己在母亲怀抱中,父亲站在背后,叔叔则站在父亲旁边,铃木在蒙胧之中依稀记得这个情景,但是现在却怎么也找不到这张照片了。
记忆中——照片好像被撕破了。但是否真是如此,铃木也不知道。只不过从老成世故的成年人的感性来看,就算被撕破也不足为奇。在那个年代闹到离婚想必是件大事,这类照片也应早早就被处理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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