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我懂了——」
总算了解了。
不管角或兜裆布,
还是神或妖怪,
其实这些条件都无所谓。
「鬼——是会吃人的。」
铃木强调地说。
也就是说,鬼是暴力。
鬼——是会吃人的怪物。
会吃人,所以才成了鬼。
薰紫亭似乎松了口气。
「总之,不管是歌谣中的鬼或文献上的鬼、口传文学中的鬼、观念上的鬼或通俗的鬼,总之形形色色,若将之全部混为一谈,视为同一物的话也实在不妥。刚才临时想到的这些观点仅是我这个外行人的一己之见,请勿当成定论。只不过我还颇为满意这个说法,迫不期待想跟我那个朋友聊聊呢——」
但铃木已心不在焉了。
夕阳剩下最后的余晖。
薰紫亭店主依旧说个不停,他的脸孔在黑暗之中已然模糊难辨。
铃木觉得不安。
说话者不管声音、语气、手势或体格,都与薰紫亭店主别无二致,更何况铃木从刚才就一直与他对话,根本毋庸置疑。
但是——
凭甚么能断定他不是鬼呢?
鬼之形同人之形。
不对,鬼就是人。
人活着也能化作鬼。
——所以需要角。
无角,无以辨人、鬼。
无角,人鬼无区别。
「鬼——会吃人的。」
做坏事的话——
鬼就会从头——
鬼就会——
3
事情发生于缅甸战线。
铃木想起来了。
那个在梦中出现过好几次的光景。
部队遭到轰炸。
铃木被热风压倒,眼前一片血红——
铃木濒临死亡。
但是铃木发觉自己处于濒临死亡的状态——亦即,还活着——是在意识恢复又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意识恢复时,肉体几乎完全不得动弹,说理所当然倒也是理所当然。
过了很长的时间,铃木的手脚等肉体的原有感觉才总算恢复。在这段期间里,他连眼皮也睁不开,感觉就像——失去了肉体,只有意识漂浮在黑暗之中。
但铃木终归是活下来了。
痛觉逐渐从末梢苏醒,疼痛让处于混沌之中的自我轮廓明显起来。不久,眼睛张开,铃木在蒙胧之中慢慢掌握了现在的状况。
状况真是凄惨无比,部队全灭了。
先前,只觉得战场生活很漫长,既辛酸又痛苦,令人难以忍耐。然而,结束却只需一瞬,一切都没了。
——真的只有一瞬间。
令人厌烦的长官跟讨人厌的军官全死了。
——真的只有一瞬间。
但是,铃木还活着。
等铃木拨开瓦砾与尸骸的小山,站起身子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晚上。
身体竟然还能动,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铃木记得他的动作钝重而缓慢,出血、撞伤、空腹,加上疲劳与骨折,动作迟缓也无可奈何。
他下意识地走进森林,躲入大树洞里。铃木想,自己应当死在这里。
帝国军人没有败逃这个选项,一旦败北,宁可玉碎不为瓦全。
抛下死去的同袍苟活,这种行径是不被允许的。
铃木深深感到罪恶感。
自己的行为不正是敌前逃亡吗?与其忍辱苟活,还不如毫不留恋地自尽,这是身为大日本帝国军人的铃木所应走的唯一道路——此时的铃木一心向死。不只理智上判断应当如此,情感上更觉得——就这样活着太对不起为国牺牲的同伴了。
铃木的心脏迄今持续跳动的原因,绝非他拥有旺盛的斗志或过人的见识。
仅仅是偶然。
他是个胆小、既无体力亦无技术、欠缺战斗意志的新兵,率先阵亡的应该是他,但现在居然还活着。苟且偷生的愧疚感,迫使铃木寻死自尽。
但是——铃木最后还是没死。
首先,就算想死,他也缺乏器具自杀。
不管从崇高的天皇陛下手中拜领的刺刀、手榴弹,还是自尽用的毒药或上吊用的绳索,全部都没了。
铃木的身上空无一物。
没有办法自杀,于是他真心期望着自己能在被敌军发现前衰竭而死。
这时铃木发现了,自己根本无须做些什么——
只要保持现状即可。
躲在这里只要小心一点就不会被发现,只要继续静静地待在这个树洞里——终将难逃饿死的命运。虽然是个称不上自尽的可耻方式,铃木觉得倒也颇适合胆小的自己。
反正铃木现在全身力气用尽,连站都站不起来的他必定会饿死在这里。
一旦决定这么做,意识立刻变得蒙胧。铃木昏厥过去了。
他做了个梦。
梦见被人责骂。责骂他的人不知是父亲、母亲,还是叔叔。
坏孩子——
你是个卑鄙的孩子——
卑鄙!你知不知耻啊!
做坏事的话鬼就要来了——
鬼会把你从头一口吞下——
你这样还算日本国民吗——
闭上眼睛!咬紧牙关!
这是队长说的话吗?也可能是长官或老兵。
是鬼,鬼就要来了——
抓住你了。
不,是被抓住了。
接下来换小敬当鬼了——
「别动,保持你的体力。」
「咦——」
「战争很快就要结束,所以你要活下去,活下去就有希望得救。」
「结——结束……」
睁开眼睛一看,眼前是熟识的军官。铃木虽然想对肌肉下达姿势端正的指令,但身体仍不听使唤,不仅无法站起,肌肉还不停地抽搐。军官制止铃木,要他别动。
「长、长官,可是——」
「你要活下去,别死在这里。像我,老早就抛下部队逃亡了。唔,你先别激动,我知道你可能很愤慨,但我可没有理由受你指责。你看看你,不也仍羞耻地活着?我们的部队在官方纪录上已经全灭了,事到如今也没办法到野战医院接受治疗。所以在结束前尽可能躲藏起来。活下去,就有希望得救的。」
「结——结束?」
「要不了几天,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这种战争拖得愈久对国家来说损失就愈大。横竖会输的话,不早点投降搞不好会赔上整个国家,军方再怎么愚昧,至少也懂这个道理。他们开口闭口都是玉碎,可是总不可能举国上下一起牺牲吧?因为真正的玉可还在啊。」军官说。
铃木用判断力变得非常迟钝的头脑,反覆思索着他不敬话语中的真正意义。
「这个森林里到处都是日本兵的尸体,大家都奋战到底,全死了。我看到这些顽固不知变通的士兵尸体,不知为何就满腹怒火。一想到这些人的下场竟是在这里腐朽、干枯,我就觉得不甘心。因此我从这些尸体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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