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头母猪——
妇人口吐与昂贵衣物不相称的下流话语。
你这只不知羞耻、爱偷腥的猫——竟敢拿我家的钱住这么豪华的房子——你以为你是什么货色——还敢穿这么漂亮的衣服——
妇人抓住阿姨的领子。
给我脱掉——还我!还我!——
妇人伸手欲将阿姨身上的和服剥下来。
她满脸通红,怒不可遏。看来阿姨应是某个有身分地位的男人包养的情妇。正妻忍受不了嫉妒,找上门来大闹一番。
当然,当时的纯子自然不可能知道这些复杂内情。年幼的纯子眼里,就只见到一个咄咄逼人的女人,与不断低头忍耐的女人而已。
妇人自以为行为正当,认为正妻的地位绝对优于情妇,但这是错误的,这种高下之别只在重视嫡子的父系社会当中有效。
受男人包养的生活方式或许并不值得褒扬,但是真正该受到抨击的是包养女人的男人而非情妇。是否结婚登记,谁先谁后,就女人立场看来所作之事并没有差别。只要正妻不是自力更生,必须仰赖男人扶养的话,可说与小妾亦无不同,因为两者都是处于被男性剥削的立场。这两种身分地位的差异由男人所赋予,在男人观点看来,男人分别剥夺了正妻与小妾的人格,令她们只能唯唯诺诺地仰其鼻息过活。
淫妇——
妓女——
妇人骂尽了各种脏话。
这些都是男人的语言?
纯子呆呆地看着这副光景。
母亲从纯子背后现身,以袖子遮住了她的眼睛,要她别看。
那个人是坏女人——
母亲说。
四周一阵哄笑,纯子从袖子的缝隙偷看,见到阿姨的衣服被人剥掉,躺在地上。
给我滚,滚得愈远愈好——
妇人叫喊。
阿姨静静地站起来,在众人嘲笑之中摇摇晃晃地走向纯子家的方向。
她似乎遭到妇人殴打,脸有点浮肿。
但是——
阿姨脸上还是浮现了淡淡的微笑。
经过纯子家时,阿姨瞄了纯子一眼。
一如既往地,
温柔地,
——笑了。
此时纯子了解了一个道理。
这个世上有两种人。
会笑的人与不会笑的人。
纯子在母亲怀里想,自己应该属于不会笑的人吧。
——因为,
纯子到最后还是无法用笑容来回应阿姨。
——长久以来……
一直忘却的……
纯子试着回忆起埋藏于记忆深处的阿姨的笑脸。
她的脸部特征几乎完全消失,只剩下鲜明的红唇与近乎抽象画般的神秘笑容。
——笑。
女孩们的笑声。
是的——笑。
纯子之所以生气,并不是因为被学生嘲笑年龄,也不是因为被人在背后讲坏话。她们笑什么其实都无所谓。纯子对于被笑,不,对于笑本身有着深深的心理创伤,如此罢了。
为什么有人能如此天真无邪地笑?
究竟有什么好笑?
为什么笑?
「为什么笑!」
嘻嘻嘻。
嘻嘻嘻嘻。
就在纯子出声喊叫的同时,分不清是大笑还是嘲笑的下流笑声响彻于砖石砌成的坚固校舍之中。
4
「我觉得你似乎把结婚视为可耻之事——」
男子语带诚恳地说。
「——所以你才有所错觉,认为打算结婚的自己很可耻,这就是你变得很在意学生目光的原因。」
「我想——没这回事。」
「是吗?」男子语带疑问。
「——既然如此,你就没有必要在意学生的言行了。不管在谁眼里,你都是个好老师,没有任何可耻之处。」
「我——并不觉得可耻。」
「有自信是非常好的事——但是,果真如此,你又何须在意他人目光?除了部分亲戚以外,应该没人知道我向你求婚吧?其他教师也就罢了,学生根本无从得知啊。」
是的,不可能有人知道。
「而你明知如此,却仍在意学生们的眼光,不就表示这是你的心理问题吗?」
「这——的确有这种可能。」
「所以说——」男子说:
「——你还是——在内心深处厌恶着婚姻。表面上答应我的求婚,却还是十分迷惘。」
婚姻是种老旧因袭、形同虚设的制度,象征着束缚与倚赖,压榨与歧视。
纯子一直很鄙视婚姻制度,在这层意义下说没有迷惘是不可能的,但是这种事情她已经看开了。
「我并不——感到迷惘。」
「真的吗?我很重视你的意愿,如果你仍然有所迷惘,我们可以好好讨论过再做决定。妥协就不像你了。」
自己也认为如此。
但是纯子绝对不是因为妥协才接受求婚,而是——
——笑容。
男子一副认真的表情继续说:
「我也同意现行的婚姻制度并非完全没问题,许多部分都有必要重新检视。但制度是制度,而我们的婚姻却是我们之间的事,是缔结于你我之间的对等契约。只要我们两人对婚姻的认识正确,就能随心所欲地以我们自己的方式来实现婚姻生活,不是吗?——」
纯子想——男子所言根本是理所当然、人尽皆知的道理,但是纯子并没有开口。至少他是个很诚恳的人。
「——事实上,结不结婚根本就无关紧要,仅仅一张纸并不能改变什么。或许你会想:『我可不想受一张纸束缚。』我完全赞同这个意见:但反过来,结婚不也可说是——仅是在一张纸张上签名盖印,所以根本不构成束缚,不是?」
确实如此。
结婚,就只是签名、盖印、缔结婚姻契约的行为,什么也没改变。不管是冠父母的还是结婚对象的姓氏都一样,纯子就是纯子,不会变成别人。但是周遭的看法会改变,即使当事者不变,社会对自己的定位却会改变。
「的确,社会对我们的定位是会改变。」
男子仿佛看穿纯子的思考似地说:
「但这并不一定是坏事,至少对现在的你应该是好事。」
「什么意思?」
「如果你想在男性中心社会里进行改革,没有道理不利用我现在所处的地位吧——」
成为这名男子的伴侣,等于是进入了家族企业的核心。
纯子看着这男人的脸。
他是大财阀的当家之主。虽然纯子一点也不在意这点,但他的确有钱有势,拥有莫大资产。在世人的眼里,他是个无可挑剔的伴侣,而且除去这些,他也是个有魅力的人。他诚实,表里如一,宽容而有行动力,头脑也很聪明。
纯子并不讨厌他。
与其说不讨厌——毋宁说她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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