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ひ」与「へ」,五音相通也。
——《今昔百鬼拾遗》/中之卷·雾
1
有虫。
听见沙沙作响的虫爬声。
这虫好讨厌,湿黏黏的,
还黑不溜丢的。
大概是蟑螂吧。
想必没错。
而且,还长了一张老头子脸。
岩川真司被虫寒寒率奉的爬行声吵醒。
他在一间完全黑暗的客厅里,在只有四叠半※大小的狭窄客厅正中间。
(※四叠半:叠指一张榻榻米大小,即日本房间规模的计算单位,相当于二分之一坪。榻榻米的长与宽比例为二比一,铺法通常为每边直一横一,正中间放置半张大小的榻榻米,恰好形成一个正方形房间。四叠半大小的房间为日式格局的最小单位,可说是贫穷人家典型的房间规模。)
不知这里是何处,不知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气温不冷也不热。
只觉得天花板异常地高。
房间异常地宽敞。
分明只有四叠半的狭窄空间,墙壁看来却很遥远,伸手难及;一伸手,手臂却像麦芽糖似地伸长,指尖离自己愈来愈远。
闻到发霉的味道,还有尘埃的味道。
听见声音,哭泣的声音与愤怒的声音,安慰的声音,怒吼声、啜泣声、大口喘气声、心脏跳动声、皮肤发颤声……啊,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但是,也混入了沙沙的杂音。
是虫。
有虫。
虫——在岩川的脑髓里蠢动。
令人作呕,从来没经历过如此不愉快的感受。塞了过多东西的脑袋里,在如此狭窄、充满髓液血肉的地方竟有蟑螂,实在难以置信。
听见少年的声音。
——是他。
是那个恶魔,那个把岩川的人生搞得一团糟的孩子,现在应该就在身边。
岩川爬起身。
天花板陡然降低,仿佛随时会顶到,好低的天花板啊。
啊啊,虫好吵。
吵死了,什么也听不见。
岩川摇摇头,世界咕噜咕噜地天旋地转起来。
原来如此,是世界在摇动,自己一动也没动。岩川觉得就是如此。但是——
父亲是个可怜的人。
母亲是个不幸的人。
老婆还活着吗?
岳父死了吗?
好想再见儿子一面。
唉,好想再画图啊。
岩川手握画笔。
但是画笔的笔杆好粗,笔尖锐利得像刀片,简直像菜刀一般。岩川想,这只画笔没办法画出细腻的图吧,但是还是得画。
岩川拿着菜刀在榻榻米上涂鸦,刻上「火间虫」※的字样。
(※火间虫:原文作「ヘマムシ」,念作「hemamushi」,是一种用文字拼凑成老头子模样的涂鸦,「ヘ」为头顶,「マ」为眼睛,「厶」为鼻子,「シ」为嘴巴与下巴。有人认为鸟山石燕将这个传统涂鸦游戏妖怪化了。)
慢着,住手——
虫,像老头子的虫在脑中说了:
别做这种事情——没有意义——
住口,少罗唆,别想阻挠我,我受够了。
我必须杀了那孩子。
岩川手握菜刀。
那个少年悄悄潜入岩川的脑髓缝隙,夺走了岩川的一切。工作、家庭,以及岩川自己,都被那个家伙破坏了。被那个恶魔少年给——
那家伙究竟是——
2
与那个恶魔般的少年在何时相遇的?
记得在逆光之中。
少年站在逆光之中。
背上闪耀着光之粒子,恶魔站立于大地之上。或许因为如此,岩川对他的印象只剩下黑影般的轮廓与笑起来洁白闪亮的牙齿。
您很不幸吗?——记得他对自己说了这句话。不对,应该是——您没受到上天眷顾吗?
应该也不对。
您有什么伤心事吗?——
他说的应该是这句吧?
别说对话,光是季节——
那是在春天还是秋天,
是暑,
是寒,
岩川都不记得了。
印象中沿着川面吹来、打在脸颊的风很冷,可那又似乎是因为岩川满身汗水。
皮肤的感觉不可靠。
岩川又摇了摇头。
不对,不是这样。
那是——
是夕阳。
对了,是黄昏时分。
那个少年背对夕阳,凝视岩川。但是——在那个小恶魔背后闪烁摇晃着的,是——芒草吗?还是油菜花呢?岩川终究无法回忆起来。
绵绵不绝的记忆于仍未僵化固定时,还能不断地回想重现,想从软绵绵的棉花糖般的记忆堆中找出蛛丝马迹并不困难。但是,想俯瞰记忆整体却难以办到。
只能从跳跃的片段中找出线索。
例如当下的心情、细微的声响与气味,回忆永远只是片段,端靠想像力将这些片段拼凑创造成模糊的整体形象,但现在的岩川严重缺乏想像力。
纵使如此,岩川还是由错综的记忆中抽丝剥茧,拼命回想。虽然早就无关紧要,但这样继续下去的话——
照这样继续下去的话,恐怕连暧昧不明的记忆也会跟着完全风化。
可是——
当绵绵不绝的记忆僵化固定的瞬间,便不再重现,无法保持完整。无论怎么拼命回想,不管怎么收集拼凑记忆深处的画面、皮肤的感觉、声音、气味,都无法拼成完整的形状,永远是模模糊糊,暧昧不明的。
但岩川还是努力地回想着。
确认记忆是岩川确认自我的仪式。
总之——
总之,那个时候少年站在河岸旁的空地,满面笑容地看着他。
河岸——
对了,是河岸——岩川与少年相遇的地方是河岸。在河岸做什么?
湿润的触感,土与草的气息。
夕阳,夕阳映照川面。
岩川那时正看着河川。他坐在堤防上,就只是心无所思地——
为什么?——
自己在河岸干什么?——岩川觉得不可思议。
岩川刚转调到目黑署时,已经确定晋升警部补。虽是辖区警署,刑事课的职务依然十分繁重,特别是岩川身为中间管理职,照理说没那种空闲时间。
那天应该是早班吧。工作刚结束,在回家的途中,为了转换心情到河岸欣赏风景——
不,并非如此——
岩川当时是偷溜出去的。
没错,不管跟踪也好,调查也罢,总之岩川随便找了个理由,在夕阳尚未西落前早早溜出警署。他翘班了。
这么说来——那一阵子好像天天都是如此。不,总是如此。
来到目黑署后,有好一阵子岩川总会溜出警署,到河岸或公园徘徊游荡,消磨时间。他讨厌待在警署,更讨厌回到家里。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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