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木下并非自命为和平主义者。
课里的前辈说——正义并不存在。他说的或许没错,但就算是幻想也好,木下仍旧期望正义存在。所以当他见到眼前发生恶行,木下同样会满腔怒火,有时愤怒过头,还会激动得想将坏人全数消灭。只不过,反正不可能办到,也没想要付诸实行。
因此,他只是个胆小鬼。
其他同僚都这么取笑他。
但若仔细检视,他的心情与其说是害怕更接近——
更接近讨厌。
害怕与讨厌并不相同。
虽然木下并不是那么明白,但他认为这两者有所不同。
以虫为例,妇女儿童见到虫蛭,即使没被咬伤也会惊声尖叫,直呼恐怖。但木下认为,与其说是恐怖,更接近对丑陋的事物感到厌恶。
木下自己也不喜欢虫子。
虽不喜欢,木下不至于见到虫子就尖叫。然而,即使不会尖叫,木下也不像说书故事中的豪杰见一只杀一只,看到虫子就将之碾碎,甚而一口吞下。如果身体接触到虫子,木下一样会觉得恶心,看到蟑螂腹部棘刺般的节状肢体也会受不了。不论是昆虫的脚或腹部、光泽,以及蠕动的样子,实在教人难以喜欢。
但是那与恐怖并不相同,应该是出自于生理性的厌恶感。昆虫与狗、猴子之类的动物不同,在身体构造上明显异于人类,这种厌恶感应是起源于一种难以容忍异物的情感。
因为难以容忍,便产生心意无法相通的厌恶之情。虽说狗或猴子等兽类与人类也无法相通,但至少这些家畜、宠物之类的高等哺乳类与人类较亲近。
它们能够与人类共存,所以人类也容易对之产生亲密之情;相反地,像蛇类、壁虎、昆虫等形状愈异于人类的动物,就愈容易有所排拒。
如果说这是恐怖,或许算是恐怖的另一种形式,但木下就是认为这两者有所区别。
例如——同样是哺乳类,狼或熊会吃人,这类猛兽会对人造成危害,因此即便没有实际遭遇过,木下也觉得这类猛兽充满威胁,比起虫子这类猛兽才真的恐怖。而昆虫之中也有像大黄蜂、蝎子之类拥有致命剧毒的虫子,这类昆虫确实会危害人类的生命安全,但像蚊子或毛毛虫这些对人类不会有什么太大伤害的一般昆虫,实在没有必要那么讨厌。
这应该算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吧。
如果硬要把这两种情感混为一谈,那就等于——老虎很可怕所以猫也可怕。不管老虎会对人造成多大威胁,总不至于虎猫不分吧?若说因害怕老虎,所以对形似老虎的猫也觉得讨厌的话,倒是还能理解。
是故,这种情感与其说是恐怖,毋宁是讨厌。
除此之外,害怕虫子还有另一种情形,那就是虫子能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家屋的特性。虫子很小,经常突然冒出来,妇女儿童常因而被惊吓,但是这种情况跟游乐园的鬼屋可说相同道理。
单纯只是吓了一跳而已。
见到虫子先大吃一惊,接着又对其特异外型感到厌恶——但这究竟是否能称作恐惧呢?与其说是恐怖,倒不如更接近——被惊吓所以很讨厌、看到思心的事物所以很讨厌的情感,不是吗?
还是说,这种情感才应该称作恐怖呢?
或许——是如此吧。但是木下就是觉得这种情感叫做恐怖很奇怪。
讨厌跟恐怖是不一样的。
木下虽称不上勇敢,但是并不害怕对人施暴或被人以暴力相向。他只是讨厌,那是一种厌恶的情感。
——胆小鬼。
但木下还是认为自己是个胆小鬼,在背后被人称呼「胆小鬼」、「没用的家伙」也无话可说。
若问为何,乃是因为木下在这些讨厌的东西以外——
有真正恐惧的东西。
——那就是……
说出来多半会被人嘲笑。
木下在课内被嘲笑为胆小鬼的真正原因其实就是来自此。
这种东西并不稀奇。
木下真正害怕的是——幽灵。
对于木下而言,幽灵绝非——外表思心、难以沟通、会造成物理性危害,或是会让人惊吓的那类东西。没错,绘画中的幽灵大多十分丑恶;佛教故事中的死者与生者也是天人永隔,难以相容;如果遭到幽灵附身或作祟的话,的确也会产生实际的危害—幽灵行动神出鬼没,突然现身也着实令人吓一跳。幽灵确实有诸多令人厌恶的因素。
但是木下觉得幽灵恐怖的理由,跟这些讨厌的要素并没有关系。
他仅仅是像个孩子一般无条件地觉得恐怖。
幽灵……
——那女人。
那天的那个女人,
——她的脸看起来简直像幽灵。
「你怎么了?」青木问。
木下一脸疲惫,看了同僚一眼。与木下相同,青木是一课一股的刑警。由于年龄相同,木下与他交情甚好。这位容貌童稚的刑警皱起眉头说:
「——真奇怪,你今晚很异常耶。」
「没什么。」
「你——真的那么讨厌娼妓吗?」
「为什么要问这个?」
「因为你真的太怪了嘛——」
青木边说边倒了一杯凉掉的茶,递给木下。
两人在刑事部的休息室里遇到。
「——我第一次看到你那么激动,眼珠子都冒出血丝了。」
「我只是睡眠不足,心情不好罢了。」木下回答。
「——杂司谷事件过后天天睡不好,那个案件的余味很差。」
这是事实。
「只有这样?」
「你怀疑吗?」
「可是你抓到那个老太婆的时候,不是还嘟囔着讨厌娼妓吗?」
「我是讨厌啊。」木下回答:「警察没道理喜欢娼妓吧?」
「话是没错。」青木态度略显不服。「可是没人想当娼妓才去当的,还不是贫穷跟不安定的世道把她们逼上了绝境。错不在娼妓,而是促成娼妓现象的社会。所以说……」
「别跟我说这些场面话。你老爱说这些大道理会被他骂的。」木下说。所谓的「他」是指跟青木搭档的刑警前辈。
「会走向这条路自然有其理由,但是现在这个社会里的娼妓都是她们自由选择的结果吧。她们好歹有选择权。自愿留下来卖春的人,就只是将这种行为当作是生意。」
「是没错,她们自己也是这么说——」青木说完,露出难过的表情。
「——保安课的家伙们不是会问那些被抓到的娼妓吗?责问她们『做这种事情难道不觉得羞耻?』『不觉得自己错了?』『是否打算继续下去?』诸如此类——」
青木倒茶进自己的茶杯里。
「——但是这些话多半会引来娼妓们的反感,大概是觉得被人瞧不起,也觉得被人当成不知羞耻的懒惰鬼。就像你说的,她们是把卖春当成生意。」
「本来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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