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知道?不愧是小说家,真不愧是小说家。”光保絮叨说。“您知道鸟羽僧正?”
“嗯,鸟羽僧正我也知道……,重点是那份绘卷,呃……那是……”
“您知道这个?这是妖怪的画呢。”
“果然……”
八成是从中禅寺那里听来的。我完全不记得是在何时、在什么状况下听来的,但我记得曾经听说过,据传是鸟羽僧正所画的妖怪绘卷在某处流传。
不过我记得朋友好像也说,据传是鸟羽僧正所画这一点,应该是杜撰的。
“也不算是知道,只是从我刚才提到的那个朋友那里听说罢了。”
光保的眉间挤出一条小皱纹。
“这样啊。哎,世间广阔,竟有如此博学多闻之人呢。不过我竟然能够碰上连这种东西都通晓的人,这又让人感觉世间狭小了。世界究竟是大还是笑呢?愈想愈不明白了。”
光保说着奇妙的道理,万分谨慎地在桌上展开卷轴。
“您知道的话就好说了。这是题为《百鬼图》的卷轴,上面画了好几种妖怪。因为很可怕,我没有仔细算过。喏,这画很恐怖吧?东西十分古老,纸也破破烂烂了。这个怎么读呢?我看不懂这种像蚯蚓爬的字。这个是平假名,还读得出来哪。”
光保抓起小型眼镜的链子。
“欸,这个字是……休吗?是咻啊。咻嘶卑……吧?这个是……呜汪呜汪,长得很恐怖呢。这个是天狗吧。哎呀,真是太奇形怪状了。”
他的眼睛熠熠生辉。
光保早已忘了我的存在,埋首画中。那有些脱离常轨的态度让我有点畏缩,不过生性爱凑热闹的我,最后还是探出身体,望向古绘卷。
变色的纸上,横行着一大群带有异国风味形象的异形。尽管已经褪色,而且处处斑驳,有着艳毒鲜丽色彩的妖怪画经过漫长的岁月,依然散发出十足的妖气。
“喏,好厉害。关口先生,快看啊。真是恶心。这个是……呃,姑获鸟。旁边有写假名的读音。这个是……唔,欧多罗欧多罗吗?感觉好像会被抓去吃掉似的。这个不会念呢……是涂吗?涂……佛吗?”
我朦胧地会想出来。
朋友向我说明过,虽然不知道真伪,不过传说这些画室狩野派(注:日本自室町时代中期至明治时代画坛最大的流派,以狩野正信〈一四三四~一五三〇〉为始祖。江户时代,此派画家探幽寺一门为幕府的御用画师。)一个叫什么的画师的作品,被弟子一一临摹而流传下来。记得当时聊到它也是中禅寺所收藏的《画图百鬼夜行》这本江户时代的妖怪大全的底本。《画图百鬼夜行》我倒是在中禅寺那里看过好几次,记得它的线条相当流畅,画工精巧,称得上是画的好的一类。
若比照这个记忆,现在摊在桌上的《百鬼图》中的妖怪,上头描绘的异形形态确实相似,但是每种妖怪的画法都显得朴拙俗气。就连外行人也看得出来。
但是正因为不洗练,我觉得《百鬼图》的画更令人毛骨悚然。
“这个,就是这个。”光保说。“喏,野篦坊。关口先生,读得出来吧?这是野,然后这是篦。请看……”
我的视线落向光保浮肿的指尖。
是一团东西,肥胖柔软的东西。
是灰褐色的肉块,或者形容为腐肉比较恰当?
鼓胀松弛,浮肿皱起。
但是仔细一看,肉块上有着像是手脚的东西。
肉块长着如象腿般的双足。
上头那丑陋、松弛的皱纹,看起来也像是一张脸。
表情像是在笑,也像是悲伤。
巨大的脸上……长着手脚。
这实在不像是这个世上的生物,是个丑怪的肉块,畸形极了。
“这就是……野篦坊……吗?”
“是野篦坊啊。所谓野篦坊,并不是没有脸的妖怪。它不仅有脸,而且这岂不是一张大脸吗?所以和有没有脸没有关系,这种平滑的质感才是重点。所谓野篦坊,是没有凹凸、无法捉摸的平滑妖怪。所以这样就对了。”
“你说它……指的不是没有脸的妖怪?”
“因为它有脸啊,根本是只有脸吧?”
光保说的没错。
“我没看过哪一张古画的野篦坊长得像人的。”光保说。“但我并没有积极地调查,所以或许有吧。不过妖怪歌留多(注:歌留多为一种游戏用的纸牌,上面印有各种图样花纹或诗句。)之类的也没有野篦坊吧?”
“呃,我没见过你说的妖怪纸牌……”
光保这么一说,我也觉得确实如此。小泉八云的小说里出现的妖怪——也就是无脸人的画,的确并不常见。关于这一点,我亟欲知道喜爱妖怪的朋友的意见。
“那么……光保先生,你的意思是,野篦坊这个名字用来指称人形的无脸妖怪,是后世的事吗?”
“没错,我想要读读您说的中国古籍的理由就在这里。那本中国的书里,不是有无脸女子登场吗?可是不叫做野篦坊吧?”
“这……因为是中国的书籍……”
中国话里有相当于野篦坊(nopperabō,意为平滑)的字汇吗?在我询问之前,光保开口了:“我在中国呆了很久,也学会了当地的话。可是,我想并没有意为无脸人的单字。日本也是吧?先有nopperi或nuppri(注:意思皆为平滑、平坦。)这类单字。然后,先是画在这里的肉块妖怪被这么称呼,之后无脸的妖怪也跟着被这么叫……”
“哦……”
“……野篦坊这个字啊,与其说是妖怪的名字,更应该说是形容词。是形容平滑没有凹凸的模样。例如:这家伙就像个野篦坊一样。也有愚钝的意思,我们也说noppperapon(呆板的人)呢。像是norarikurari(左右闪躲)、nurakura(滑溜溜),还有nupperi(光滑)也是。而这些词变成了妖怪的名字。调查方言的话,还有nuppeppō、nopperapō、nuhhehhō等等。”
“哦……”
大同小异。
“关口先生,听好了……”光保似乎很兴奋。“……野篦坊的坊并不是指和尚的坊喔(注:日文中的“坊”字,原指僧侣的住居,后世沿用来称呼僧侣。)。如果是和尚的坊,音就不应该会变成hō或pō。”
“哦,或许是吧。”
光保薄薄小小的嘴角满是泡沫。“我们不会称和尚(お坊さん,obōsan)为opōsan或ohōsan吧。坊主(bōzu,僧侣)也不说pōzu或hōzu吧。”
“是不会这么说。”
“就是吧。然后,也有叫做zunberabō或zuberahō的妖怪。这些名字好像是来自于松散无力的zubora(懒散)或zubera(吊儿郎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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