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如说,朱美过去有个朋友,就完全失去了过去。朱美这样的女子终究无法了解,但那确实会令人变得虚无吧。
但是村上有着确实的过去,他清楚地记得比任何人都乖舛的过去。而村上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不是假的。
他并没有欠缺。
尽管如此……
虽然朱美到最后还是不了解。
但她也觉得其实她完全了解。
“少了什么啊……”
尾国自言自语似地呢喃道,沉思了好一会儿。朱美凝视着他的侧脸,接着发现自己怀疑起尾国来。尾国今天碰巧来访,朱美也并非应他要求才说出村上的事,而是自己主动说出来的。简而言之,这部分完全没有令她起疑的理由。那么朱美的疑心不是处于理性的判断,而是极为本能的感觉。不过朱美这方面的第六感十分敏锐。
——这个人……
是朱美的恩人。认识四年当中,她和丈夫受过尾国不计其数的帮助,却不记得尾国曾经麻烦过他们什么。他是个亲切的人、奇特的人。但是……
——我对他一无所知。
朱美对尾国一无所知。
她知道尾国的姓名、出生地、年龄和职业。但是例如说,他住在哪里呢?他有家人吗?他平常都怎么过日子呢?
——不知道。
朱美认识亲切的卖药郎尾国,但是她对于尾国诚一这个人却一无所知。看不见他的生活、看不见他的脸、没有气味。
对朱美来说,尾国只是个代表亲切外人的记号。
例如说……
——尾国是他的本名吗?
朱美忽地这么想。这么一想,连尾国的名字都变得可疑起来。
原本这些事根本无关紧要。朱美也有一些朋友只知道绰号,就算知道本名,也不是说连户籍都要确认才能够来往。而且名字的功能只是识别个人,只要能够区别,朱美觉得不管是记号还是号码都无所谓。如果不计较过去——家世或来历,那么不管交情深浅,即使不知道本名,也不会有任何问题。事实上,朱美就知道有人以别人的名字活了好几年。但是……
这股突然涌上心头、挥之不区的不安是什么?
说起来,朱美是在哪里、怎么认识这个卖药郎的?
她觉得好像认识很久了,那么到底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呢?
应该有初识的场面才对,那是……
——不记得。
记忆……缺损了。
信赖感急遽消失。
朱美悄悄地,望向或许其实是个陌生人的恩人。
卖药郎缓缓地开口:“朱美嫂,从村上兵吉那里听到这件事的……只有你一个人吗?”
“不……”
奈津也在。
奈津也听见了。
“……只有我一个人。”朱美撒了谎。
卖药郎慢慢地说:“这样啊。”
他把脸转向朱美,手徐徐地伸向她。
——他想干吗?
“磅”、“磅”,丢东西的声音响起。
婴儿刺耳的哭声。
杂货店的狗叫声。
尾国则了一声,望向喧闹传来的方向。
“又来了!你给我差不多一点……!”奈津的声音响起。
朱美趁机站起来,打开了玄关门。
伸出头去一看,胸前挂着圆形饰物的男子正茫然站立在朱美面前。
3
消毒水的刺激气味从鼻腔直窜脑门。
纯白的床单在荧光灯照耀下,显现出不健康的清洁。
上面躺着遍体鳞伤的自杀未遂惯犯,朱美和奈津两个人坐在坚硬的小椅子上,望着他倦怠的睡脸。
“真是傻。”奈津说。“这真的是病呢……”
她叹了一口气,说:“朱美也真是捡了个傻子回来呢。”再次深深地叹息。
“劈里啪啦讲了那么一大堆,普通人应该都爽快了吧?就算不畅快,也该会平静一阵子才对吧?”
“就是啊……”
村上第三次试图自杀了。
事情发生在昨天下午。
成仙道的男子站在朱美家玄关口,与坐在木框上的尾国似乎是互瞪般地对峙时,有人跑来报信。捎信者是朱美见过的老人——医院的工友。
这种情况,其实并不应该通知朱美。她既非村上的亲人,也不是朋友,但是让身份不明的旅人住院时,即使只是形式上,也需要一个身份保证人。
朱美既没有锁门,也没有向尾国招呼,就这样穿过成仙道男子身旁,跑向医院。
她不是担心村上的安危。
她一定只是想离开那里罢了。
城镇的小医院里,住院病患只有村上一个人,烫手山芋的自杀者应该独占二楼的三人房,睡在窗边通风良好的床上才对。
——为什么?
除了“为什么”以外,朱美没有其他想法。
她以为只要把他送进医院就可以安心了。
听说事情发生在负责的护士离开的短暂时间里。以刚自杀未遂而言,村上的情绪稳定得惊人,所以院方似乎也放松警戒了。
或者说,前一刻村上还在与护士讨论付清住院费用的方法,说他现在身上没钱,但东京的租屋处还有存款,如果拜托房东,或许可以帮他寄钱过来。护士万万没有想到,村上竟然会在谈完这种事后,立刻试图自杀。
村上把腰带的一端绑在病床的铁架上,另一端绑成环状套进脖子,想要从窗户跳下去,护士回来见状,急忙把他抓住,才没有酿成悲剧,但是村上撞得遍体鳞伤,好不容易固定的石膏也撞碎了,而村上摔到地上时,重重地撞到了头,就这么昏厥过去。
村上是在半夜时分恢复意识的。
他什么也不说了。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也没有什么可问的了。朱美心想,村上可能是最想知道自己为何要寻死的人吧。
只有一次的话,是一时冲动。第二次也还算是鬼迷心窍。
但是到了第三次,就无从辩解了。
村上把视线从朱美身上别开,就像摔坏的唱盘,只是不断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朱美陷入一种难以形容的不安,觉得时间好像停止了,或相同的时间又重复了。
——我讨厌反复。
一直以来,朱美只是看着前方生活,但是如果前方出现了自己的背影……
如果过去在未来重复……
如果在相同的时间里永远循环……
——这……
死也不愿意。对朱美这种女人来说,再也没有比无止境更恐怖的事了。
即便如此,村上还是念咒似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但是那听起来似乎不是在向朱美道歉,他在对自己受折磨的身体道歉吗?还是在向添了麻烦的世人道歉?或者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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