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设幸运地朱美外出好了,那样的话,就等于村上把握良机,将绳子穿过纸门上框,站在茶箱上,脖子套进绳圈里,预先做好上吊准备,等待朱美回来。他打算一听到朱美开门的声音,就踢开箱子。
——这也不是做不到,可是……
村上不晓得朱美什么时候才会回来,而且朱美也觉得村上不可能用他骨头裂开的脚,维持着不稳定的姿势,一直站在茶箱上。
而且光是门框挂着绳子,就足以让人看出他正准备上吊了。例如说,听到开门的声音后,再爬上茶箱——只要采取这样的行动就够了,不是吗?就算只有这样,朱美也一定会上前阻止吧。
那么村上根本没必要做出极可能让自己丧命的危险演出。昨天村上在朱美开门的瞬间踢开了茶箱,要是朱美没有冲过去抱住他,他肯定已经一命呜呼了。
但是,如果他的目的是要住院,或许有必要受那种程度的伤。
因为医生是骗不了的。
然后……第三次。
到了第三次,真的完全看不出他的意图。
例如说,假设村上真的是利用他人的善意来诈欺住院——虽然朱美不晓得有没有诈欺住院这种说法——那么这些连续自杀未遂也实在太没有章法了,只能够说是盲干一通。朱美实在不认为村上像这样密集地三番两次自杀,会有什么好处,毋宁造成了反效果。事实上,院长就在考虑要不要通报警察。朱美觉得真要伪装自杀,最有效果、而且最有效率的时间点,应该是即将出院时才对。
——所以……
朱美认为,村上自杀未遂应该不是作假。
如果自杀是真的,那么谎报姓名、述说虚构的经理也没有意义了。就算欺骗朱美,村上也得不到任何好处。所以村上应该是真名,他那段怪诞荒唐的生平即使有所润饰,也应该是真实的。
——尾国呢?
至于尾国,他没有任何确切的部分。唯有他过去对朱美十分亲切这件事是事实。都是尾国的本质吗?或者其实不是?朱美没有可以判断的基准。
不过就算是尾国,欺骗朱美也同样没有好处。
总觉得莫名其妙起来了。
只是……突然被搅乱。
朱美拉紧和服的衣襟。
“这个人几岁?”奈津问。
“不晓得。他说十五六年前是十四岁,现在应该三十左右吧。”
实际年龄比外表年轻多了。
奈津说:“要是有老婆就好啦。”
“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当然会不一样啦,有家室就好啦。”
“是……吗?”
“因为……”
奈津正要说什么时,村上“呜呜”的呻吟,睁开了眼睛。“哎呀,醒了。”奈津高兴地说,她可能很无聊吧。
村上眨着眼睛,头往旁边一歪,依序望向朱美和奈津,接着又说出那句老掉牙的话来:“啊,对不起。”
“村上先生……你……”朱美不晓得该怎么接话。
“梦……”
“咦?”
“我做了个梦。”村上仿佛仍然置身梦境,幽幽地说。“很怀念的梦,那是……”
“梦到你爹吗?还是你娘?”奈津问。
村上茫然开口:“呃,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是那样……又好像不是……不是父亲,那是个很温暖的梦……像这样,有什么渗出来似的……,不,我一看到两位的脸,就忘个精光了。”
梦都是这样的。
村上试着爬起来。朱美想要制止,但又不愿意听他道歉,于是伸手帮他。“谢谢。”村上说。
“我没想到两位还会来看我。两位一定觉得很受不了吧,我自己也是。”
“是很受不了啊,就是因为受不了才跑来的啊。”奈津说,“对吧?”她拍了拍朱美的肩膀。
村上垂着头,低喃道:“我是怎么了呢?我现在……一点都不想死。”
“那是怎样?想死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你都给大家添了那么多麻烦了,就老实说出来吧。”
“奈津姐,等一下……”
“没关系的,朱美女士。我也觉得自己真是做了蠢事,羞愧极了,觉得无地自容。不管是被责备还是被逼问,都是无可奈何的事。可是……”
“可是什么?”
“我只能说,和昨天一样,是一样的心情。像这样,少了什么……”
“村上先生。”朱美再次呼唤。“这种事……是第一次吗?”
“什么?”
“你过去也曾经想要寻死吗?”
村上想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答道:“造访伊豆之前没有。”
朱美追问:“恕我冒昧,我觉得在你过去的经历里,应该有过好几次想死也不奇怪的遭遇。即使如此,你却从来没有尝试过自杀——不,就算没有真正尝试,也从来没有动过寻死的念头吗?真的吗?”
听到朱美的问题,村上露出极为困窘的表情。
“我可能是个傻瓜吧,我不觉得自己是不幸的。而且不管是碰到什么事,都是我自己招惹的,说到我觉得讨厌的事……对,我很胆小,所以最怕遇上恐怖的事,可是如果论恐怖,我觉得世上最恐怖的莫过于死。至于贫穷和辛苦……,是啊,我并不觉得有多苦……”
朱美十分明白。
村上所述说的如履薄冰的人生,没办法与眼前的窝囊男子连结在一起。要将这两者连成一条线,应该需要某种条件。
刚才村上本人说的迟钝而胆小、却不知为何积极向前、不怕吃苦的男子——这种有些复杂的性格,就是维持他的过去与现在一贯性的条件,这一点应该不假。但是这样的话,自杀这两个字依然显得格格不入。这种人不会寻死。
“只是,呃……我自己也不了解,只觉得我一定是疯了。”
“关于这一点,”朱美问道。“你说的少了什么的感觉,是从以前就有的吗?”
“呃……有是有……”村上露出有些怀念的表情说,或许他的身体大半都还沉浸在延续的梦境中。
“可是,既然从以前就有这种缺憾的心情,而那当真是你自杀的理由的话,为什么你过去从没动过轻生的念头呢?为何事到如今才突然……”
“啊,是啊。”村上按住胸口。“不……这我怎么样都没办法说明白,但我几乎一直怀抱着这种心情。不过……是啊,只是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内心怀抱这种缺憾。不,我没有想到这种心情就是缺憾吗……?一旦发现其实如此,就觉得:啊,原来我一直是这样的。我在旅途中发现,我之所以总是觉得寂寞、空虚,就是因为这个缺憾。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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