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
「所以我才说芋头很贵重啊!」
「太荒唐了。」老师「哼」地撇过脸去,「我不想进行低俗的议论。」
「是啊,很低俗,低俗极了。我的信条啊,就是要活得低俗下流啦。碰到生死关头,哪里还有工夫说什么漂亮话。再说,先说要死的不就是老师吗?现在还说那什么话?」
「所以你才没用!」老师抱怨着,扒开积雪前进。
哪里没用了?
「没用,糟透了。」老师瞧不起人地说,「我直到断气的瞬间,都会不断地思考着妖怪。就算现在有个暴徒拿刀架住我的脖子,我也会对他谈论妖怪。我当然要谈,大谈特谈。如果我的性命可以换到妖怪的秘密,我能够心甘情愿地去死!」
老师几乎是自暴自弃地这么说,还「叽叽叽」地笑着像台除雪车似地前进。
就算是这样,什么心甘情愿地去死。
刚才还在嚷嚷「这样下去会死掉啊!」的人,是哪里的谁?
不过……体重傲人的老师万一倒下,我绝对无法一个人抬得动,他肯自力前进是最好的。万一老师就这么力尽倒地,我肯定会被拖累。
所以不管是埋怨还是逃避现实,光是他能提起精神,就该偷笑了——虽然也可以从这个角度来看啦。但就算确保了老师的推进力,也不代表我们度过了危机。
我们依然身陷危机。
不,我们陷入了更进一步的危机。
我们只是……头也不回地朝危机迈进。
天气状况虽然不差,但放眼望去,四周是一片白茫茫。阳光非但没有融化积雪,反而是胡乱反射一通,直击我们干涩的眼睛。
——好冷。
指尖好痛。
雪……好冰。
我穿的是老旧的军靴,里面已经一片湿答答了。好像有地方破掉了。平常我总是穿雪踏※,此次我下了一大决心,穿了鞋子来,但变成这样,根本没有穿鞋子的意义了。不过要是穿雪踏来,我的脚一定已经冻伤了。
〔※一种牛皮内里的竹皮草鞋,后跟有钉。〕
我们两人的行装都不是登山的装备。
说到我,只是把所有穿得上身的衣物全部穿在身上,然后披上一件老旧的多层棉袍,用手巾包裹住头脸,上头戴了顶斗笠,外貌简直时空错乱到了极点。
至于老师,他穿着他最喜爱的那件什么都装得下的背心,背着巨大的背包,将宽松的长裤裤管塞进橡皮靴里,怪模怪样。不仅如此,突出的肚皮上还挂了个古怪的袋子,里头装了两台他比性命更珍惜的照相机,但看着让人觉得碍事极了。就算不是在雪山,也极度妨碍行走吧。
「唔唔嗯。」
老师爬上平缓的斜坡,突然停住了。
「有什么吗?」
我问,背对着我的老师忽然转过身子来。相机袋摇晃了一下。
「什么都没有。只有雪。走投无路了。」
「这是什么话?哪能在这种地方……」
就这样死掉?
我的命可是好不容易才捡回来的。
在战争中幸存,撑过贫穷,怎么能就这样旁徨迷失在山中而死?而且还是跟老师死在一起,绝对免谈。
可是,
「真的什么都没有。」
「这……还是折回去比较好吧,老师。趁现在脚印还没消失,也还认得出路吧。」
「可是沼上,我们在山里迷路,是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的事?你已经忘了吗?唔,我们的确是走太久,久到都忘记时间了。我记得是上午……十点左右吧。当时老师……说什么去了?说想看杀媳妇的田,所以我们弯进了莫名其妙的小路,不是吗?」
「你在说什么啊?」老师加重了语气说,「什么莫名其妙,明明方向就是对的。我又不是在问你这种事。我是在问你,我们来到这里之前,总共走了多久时间。」
用不着问。
我们已经在山里走了将近六小时。因为老师说日本没那么大,都走了这么久,没道理走不到任何一个地方。
我讽刺十足地这么说。
「所以说啦,」老师更是用力说,「换言之,就算要回到原点,也得花上六小时,对吧?」
「那当然啦。不……」
因为疲倦,步伐也会变慢吧。就算不到两倍好了,再怎么乐观估算,也得多花上两成的时间吧。
「现在……是下午四点半。」
「是啊。」
「假设就像你说的,会多花个两戌时间的话,就得走上七小时多,搞不好走到原点的时候,今天都过去了。」
「是……这样吗?」
「不,这跟日期无关。走到之前,天都已经黑了。当我们累得快死的时候,四下会变得一片漆黑。气温也会降得更低。又没有东西可吃。也不是可以露宿郊外的状况。会死,绝对会死。」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你跟我说又有什么用?」
想抱怨的是我才对。
我可是觉得自己没有反对、只是唯唯诺诺地跟从老师,也得负起一部分责任,所以才保持沉默的。
真教人火大。
「我说啊,老师,你从刚才就一直要死要死地哀个没完,你那么想死的话,快点去死一死不就好了?去给雪爷还是一足踏鞴这类山中妖怪给吃掉算了。可以被妖怪吃掉,你也算是心满意足了吧?」
「至少也给雪女冻死吧。」老师说,「总而言之,我现在没心情听你开这种无聊的玩笑话啊,沼上。总之我们两人距离天黑,只剩下一点时间而已了。不可以停下脚步。就算后退,也只有一死。唯有前进!」
老师一个转身,这么大叫,冲下斜坡。
先停步的是你,绝望着嚷嚷着要死的也是你——我将已经来到喉边的诅咒给咽下去,无奈地跟上去。这点程度的事是家常便饭了。而且这情况就像老师说的,或许前进才是正确抉择。
不过,
「这方向有村子吗?」
有时候比起胡乱前进,停步还比较好。
「有啊。」
「根本没有啊。」
没有,什么都没有,八成连根据也没有。
「我说啊,沼上,田地不是人类每天都会去的地方吗?这是农民的工作啊,是日课。才没有人迹未至的田地这种玩意儿呢,绝对没有。只要有田地,附近就有人家。有田地和人家的话,那里就是农村。也就是村子啊,村子。这样我们不就得救了吗?」
「所以你说的田在哪里?这么深山僻野的,会突然冒出田地来吗?」
「有啦。」老师顶出埋没在脖子里的下巴说,「应该有杀媳妇的田才对啊。」
我六小时前就听过这句话了。
「你还要说这种话吗?别说是田地了,这里全是雪啊。」
「是这样没错,可是媳妇田地的传说,新泻和静冈都有。长野这里,反川和长野市也都还有流传。这两种算是典型的媳妇田地传说,媳妇被婆婆吩咐要在天黑之前耕种好一块田,可是还没耕种完,天就黑了,所以媳妇自责而死。反川那里的传说是媳妇从两腿之间看到太阳下山,一阵晕眩就死了。这样的情节有些巫术的意味,不过和其他传说是一样的。可是前几天采集到的故事,说这附近的田地传说内容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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