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来不及插嘴,男子接着又说了:
「不仅如此,那守卫竟然还说,那种无聊的妖怪什么的不重要。听到了没,他说妖怪无聊耶?无聊!竟然那样毫无理解,简直太可怕了。没有妖怪研究,今后的民俗学就无法发展啊。不只是在国内调查,若是不将视野更进一步扩大到大陆,就无法解开妖怪之谜。不光是文献学、历史学、考古学,连最新的精神神经医学都得学习,否则什么都无法参透……」
长篇大论。
路人都聚集过来围观了。
他们把男子当成了从前令人怀念的演歌师还是什么吧。
都围出好几道人墙后,男子才总算停止了演说。
这个人就是老师——多多良胜五郎。
据说老师学的本来是建筑。
老师的说法是,他在测量神社佛阁等宗教建筑当中,接触到背后丰饶的自然,感动于自然胸襟之宽广,更进一步感应到生命的神秘,醒悟到信仰之深奥;然而却没有投入信仰,而是献身研究,最后被妖怪给附身了。我实在是不懂个中玄机。虽然觉得好像懂,但仔细想想,又不是很懂。
算了,我还是不懂。
听说老师恰好就在我邂逅《传说》的昭和十五年抛弃建筑家之路,在神前斋戒沐浴,立誓要专注于妖怪研究。
若是漫不经心地听,只会觉得「哦,这样啊。」但仔细想想,这样的决心非同小可。专注于这样的研究,不可能填得饱肚子。老师的情况比起专注,更像是一头栽进里面,更难以糊口吧。
总之老师决心度过全心奉献给妖怪的人生,一气呵成地完成的第一篇论文,似乎就是这篇〈有关单目单足妖怪之起源〉。
这篇论文我也读了,虽然有些粗糙,但斩新的视点与新解释非常精采。有些地方虽然略嫌强硬,但没有任何牵强附会之处,反而让人觉得只要持续进行调查研究,就能够获得更确实的证明。
我佩服万分。
我们的孽缘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后来老师加入了我等《迷家》的执笔阵容,但同人志短短三期就被迫停刊了。因为太平洋战争爆发了。成员们接二连三收到了召集令。
就算没被征召,痴人也明白时局不容许我们再继续这种不具生产性的活动。
我们……决定暂时解散,最后来场小旅行。
我们从以前就经常聊到想实际探访留有传说的土地和遗迹,又因为老师强烈主张最重要的就是实地调查,于是我们心想最后至少要来上这么一次,便企划了一趟贫穷旅行。
我们去了秩父。
我们觉悟到要餐风露宿,精力十足地——或者说近乎豁出去地,前往即道爪掘石、弘法大师※的爪掘地藏、八百比丘尼※的产井、八幡大神休息过的岩石等等,四处游荡。
〔※即空海(774-835),真言宗的开山祖师。〕
〔※传说中偷吃父亲带回来的人鱼肉,长生不死,最后遁入佛门的尼丘。为分布于日本全国的传说故事。〕
一路上,我们求人让我们睡在寺院的库里※、养蚕农家的仓库等等,省下了住宿费。
〔※库里原本指寺院的厨房,后来亦指住持与其家人生活的空间。〕即使如此,还是没法子定时饱餐。我们抱着空肚子,在听说可以唤回失踪者、十分灵验的呼唤神的祠堂旁边,大叫呼喊出征的同伴名字。
像老师,不知为何兴奋莫名,不仅大声尖叫,甚至还唱了歌。
我们也跟着一起唱了。
然后我们在那里发誓要生还重聚,重新出版同人志。
虽然听来让人觉得既幼稚又丢脸,但我想当时我们十分感动。可是如今回想,我也不是没后悔过早知道就别发那种誓了。
后来整个世局真的是无可救药。
我不太愿意去回想战时的事。与其说是不愿意回想,老实说,我不太记得了。我不清楚其他人怎么样,但我的整段军队生活,净是些痛苦的回忆。每一段回忆触感都差不多,细节我记不清楚了。
当我活着踏上本土的时候,比起高兴,我更想怒骂脏话。
这有些自暴自弃的心情持续了一阵子。
因为虽然是回来了,东京却是一片惨状。
我的老家烧光了,以前的东家泥水店也毁了,师傅和师兄们全不知去向。老母在大后方死了,四散的《迷家》成员们也消息不明。一片焦野的城镇里,没有亲戚、职场、朋友,啥都没有。即使回来,也没有人为我高兴的这山河变色的故乡情景,丝毫勾不起我的怀念。
这种状况,教人如何由衷为自己的生还欢喜?
没有家,没有米,没有工作。
什么都没有。统统被夺走了。我在战争中得到的,只有发现理平头意外地方便舒适这件事而已——就这样而已。
我不觉得哀伤或寂寞。这等于是我的过去彻头彻尾全被夺走了,哭也没用。
我只感到愤怒。
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没有消沉。虽然气愤,但我并没有沮丧。不管怎么样,我一样是死里逃生,九死一生地生还了,不管状况再怎么艰难,事到如今,我怎么能再垮下来呢?
我不能死,就算喝泥水也要活下去。
尽管如此,当时我也不是那种要重新开创人生的积极心态。我只是觉得要是这时候死了,就等于输了。至于会输给谁、赢过什么,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总之,我就是不愿意认输。
我真的内心脏话不断。再也没有东西可以失去的状态,意外地让人强悍。人只要活着,就会累积许许多多的东西。累积的东西愈多,行事就会愈慎重,因为会不想失去。可是那个时候我再也没有东西可以失去了。总之,我得从空无一物的状态重整旗鼓,卷土重来。
我靠着干些莫名其妙的事,勉强糊口。然后当我完全忘了传说与妖怪的时候……我和老师再会了。
是在上野的黑市。
当时我在黑市受雇于人,做着从附近的农家偷偷搬运黑市米过来这种见不太得人的工阼。
虽然称为黑市,但意外地十分开放,总是热闹无比,最不缺的就是自暴自弃的活力,对于毫无来由地心烦意乱的我来说正好。
我也没什么自己在干非法勾当的内疚感。
可能是因为当时我走投无路,又有向夺走我一切的国家报一箭之仇的赌狠心情吧。
就在这样的某一天。
我的耳朵在黑市的喧闹中,认出了一道异质的声音。
那道声音……分外刺耳,但口齿不清,听不出是在吼些什么。当时我感到心中涌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感情。
我战战兢兢地朝那儿望去……
一个背着巨大背包的胖硕男子,正在顶撞一群身穿复员服的无赖汉。
「连这种事都不知道,这怎么行呢?」男子说,「你们也算日本人的话,就应该知道米扮演着什么样的文化角色。对自己的来历毫无自觉,只会高喊近代化,所以国家才会变得一塌糊涂。日本在战争中输了。为什么会落得整个国家都陷入无用的纷争?这不正是现在应该思考的问题吗?对不对?就是吧?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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