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根本是瞎胡诌吧?」
「先别妄下定论。骏府近藤枝宿(注13)处有花泽村。村山中亦有雷兽栖息,同是见暴风雨便兴奋莫名,乘风升天驰骋天际,却误随落雷降返人间。文中称此兽为落雷,乃鼬之一种,浑身生有红黑乱毛,首有黑、栗毛斑,唯腹毛为黄。尾甚长,前足生四指,后足生蹼。你瞧,此描述是何其具体。」
这也是雷兽?又市问道。这不过是普通的鼬,老人回答:
「或许体型较寻常的驰大些。总而言之,雷兽平日温驯如猫,惟有时兽性突发,逢人捕捉,则施毒气驱之。不过在常陆之筑波村一带,有猎捕此兽之风习。」
「猎捕此兽?」
「没错。当地居民称此为猎雷。之所以有此举——乃因其习于毁坏作物,教人束手无策。据传其常下山入村,破坏田圃。」
「喂。」
又市坐直身子问道:
「那东西不是从天而降的?哪远得到?」
「雷鸣并非年年都有。」
棠庵回答:
「一如风霜雨雪,雷亦为随天候变幻而生之自然现象。诚如先生稍早所雷,雷神窃取肚脐之说,实际上根本无人相信。人无法干预天候,即便行乞雨、或祈求船只免于海难之举,依然无从确保风调雨顺。而人对雷亦是如此。」
「这——的确有些年雨降得少些,也有些年雷落得少些。但不论怎么说,这雷兽什么的根本不存在——充其量也不过是寻常的鼬不是?」
「的确不存在。」
「那么,酷暑或冷夏,和鼬又有什么关系?顶多也是闹干旱时,山中觅不着食,才会被迫入村破坏田圃罢了。」
「顶多是如此。」
「那么——猎鼬的用意何在?」
「只为将之驱离村里——纵其升天。」
「纵其升天?」
「纵其升天,雷兽便能成雷,而雷乃天神注入稻田之神力。只要雷鸣复起——田圃便能丰收。」
听来不大对劲哩,又市抱怨道。
「哪儿不对劲?」
「应是相反才对不是?」
「相反是指?」
「多雷必丰收。丰年必多雷——不论尘世如何流转,都是不变的道理。故此,并非雷兽升天唤暴雨,而是遇暴雨雷兽才升天。方才的说法,岂不是本末倒置?」
「没错,确有本末倒置之嫌。」
「倒置得可离谱了。」
「不过,又市先生,事实就是这么回事。武藏野一带居民,见雷落田圃,便在落雷处竖以青竹,以注连绳(注14)围之。对了,先生不是武州出身?或许也曾见过此一风习。」
的确是见过。
「那可非普通的饰品,据传此举之目的,乃助雷兽归返天际。不论是何处的农家,均期望雷兽能尽快归返,升天之后他日再临。筑波之猎雷风习,目的看似驱除肆虐田圃之害兽,但依老夫所见,实为将之追赶至无路可逃,逼迫其跃向天际。雷兽栖息世间,只会糟蹋田圃——想必此推论并非出于鼬常盗食作物,而是出于对不适合耕作之天候的畏惧。」
「这听来活像——」
「活像乞雨。对自由驾驭常人无从操控之天候的渴望——迫使人须视雷兽为实际存在。这与祈神之举略有出入,既无须法力,亦无须信仰,但根本是相通的。将无法驾驭之事物、以可驾驭之事物取而代之,试图将之驾驭自如。」
「天候当然是无法驾驭。」
「但若能聘得一修有无边法力、可自由驾驭天候之高僧,或许便有所不同。人虽无法与天候言语,但与高僧则可言谈。不,若可直接同驾驭天候之神明商谈,更能迅速收效。虽无从与天候沟通,但若换作神明,或许便可——」
「但神明也……」
「当然不可能有所沟通。老夫亦知世间无神。不过……」
「仍须——视其为实际存在?」
世间无神佛。虽不存在,却须视其为实际存在。
「没错。天候无人格,然神明则有。有人格——即代表可与其言谈。当然,虽可言谈,但神明是否顺人之意,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怎么听来根本不灵验?又市说道:
「顺不顺人意不都一个样儿?人干涉不了天候,求神拜佛什么的,从头到尾不过是自个儿唱独角戏罢了。」
「没错。到头来即使真能如愿,也不过是偶然。借用先生的话来说,谢祭神明确为本末倒置之举,的确是唱独角戏。即便要唱,区区一介农户与神明也对不上戏。」
「的确,神明哪会搭理这些个无名小卒?」
「没错。神明并不会将庄稼汉放在眼里。但若将神明换作兽类,可就有所不同了。因此——便有人指雷为兽。」
「原来如此。」
「诚如先生所言,无论如何,人均无法自由驾驭天候。不论假何种手段,均仅能任天候雪雨阴晴、任庄稼丰收歉收。即便知道这道理——凡为人者,均有希冀神明庇佑之心。」
即便注定是毫无帮助,老人说道。
这道理,又市比谁都清楚。
饥馑之惨痛非人所能承受。倘若真有神佛,还真希望能让祂们瞧瞧。饥饿之苦,绝非信仰所能抚慰。
「即便如此,祈神亦非全然无效,毕竟灵不灵验,机率均为各半。与其束手待毙,不如试试祈神、猎雷,多少略求心安。」
先生说是不是?老人正眼直视又市问道。
「明日之事,非人所能预知。诚如先生所言,世间或无神佛,但若不寄望明日或有光明——或将难以安度今日——先生说是不是?」
那还用说?又市回答道。
「这鼬——不,这雷兽,乃筑波之农户所捕获。其实,今年似有歉收之虞。先生瞧,日照既不强烈,又偏逢干梅雨。」
如此说来。
——今年的确是没降多少雨。
虽少雨,天却总是阴多过晴。时近夏季,大多日子却仍是气候阴凉。
「难不成——今年也要闹饥馑?」
「应有歉收之虞。至今已持续数年,存粮行将告罄,农户当然寄望今年能是个丰年。因此——方有猎雷之举。」
「这——喂,且慢。若真猎到了雷,又能如何?依老头儿稍早所言,还得将这家伙给送上天不是?」
又市望向竹笼问道:
「但这家伙哪飞得了?」
「是的,鼬的确足飞不了。但猎雷的农户可不作如是想,个个当自己捕来关在笼中的,的确是雷兽。」
「但打开笼子一瞧——不就要穿帮了?」
「没错。故切不可说,切不可见。虽欲当雷兽存在,但实际上却不存在。因此也不敢看一眼——便径直运到老夫这儿来了。」
「为何运到这儿来?」
「只为询问老夫——如何助其升天。原本还纳闷彼等自何处打探到老夫之风闻,一问方知,原来彼等乃万三先生之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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