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哪有什么是真正非不得已的?人死了,就什么都完了。」
我哪儿说错了?又市怒斥道。
同一个素昧平生的家伙说这些有何用?
「切腹、决斗、复仇都一个样儿,也不是打仗,却得杀一个是一个的,有什么好开心的?难道非得杀了人,才分得出胜负?老头子,难道非得如此不可?」
「或许有些时候——除非如此,别无他法。」
「别无他法?」
又市气愤地手击树梢说道:
「哪管再走投无路,也绝对有法子消弭化解。是顾此失彼,还是彼此两全——端看有多少智识。」
「智识?」
「没错。」
「看来——你尚未死心哩。」
「何以见得?」
「稍早,你曾嘀咕自己反正是烂命一条,没什么好在乎。还以为你早有了大不了一死的觉悟哩。」
但有谁甘心一死?又市说道:
「我可不是贪生怕死。反正根本没什么来世,死了任谁都是一了百了,何其爽快?教我不甘心的是,如今我若是乖乖受死,便将殃及许多同伙。我——」
想救他们?巨汉问道。
「我哪来这志气?方才都说过,是不合算教我不甘。我天生最恨的,就是不合算。」
「不合算?」
「没错。对方若仅是讨回自己亏损的份儿,我倒是心服。况且咱们的确是讨过了头。但为此就得将咱们赶尽杀绝,显然就是对方讨过头了。」
况且——
不仅讨过了头,对自己也没半点儿好处。
「小老弟。」
巨汉说道:
「不讲理乃世间常情,哪可能事事合人意?勤奋认真不一定就有福报,放浪形骸也不一定就有恶报。讨了太多的、被讨太多的,世间损益本就常不能两平,人不过是借承受、遗忘,一点点儿说服自己接受这事实罢了。」
「为人的悲哀我当然晓得。不过,老头子。」
故此——世人方须神佛。
棠庵曾如是说。
「不是惟有忍气吞声求损益两平,才是唯一做人之道。有时靠欺瞒、诈取、诱骗,亦可使人做个好梦。例如神或佛,即是个好梦。世间既无神无佛,岂可能有什么妖魔鬼怪?反正世间一切净是谎言,大家明知是欺瞒——」
怎还不懂得适可而止?又市说道。
「你这小老弟还真是逗趣。」
巨汉简短地说道,缓缓地站起了身子。
「或许真如你说的,在这无神佛的世间——也不是全然无活可干。你这番话可点醒了我。」
「你——」
究竟是何许人?又市问道。
巨汉也没回答,只是径自说道:
「就让我告诉你真相吧,小股潜又市。」
「你、你——」
又市剥下头巾,跳到巨汉面前。
「这桩差事的委托人,其实是农户。」
「什么?」
这家伙究竟是何许人——?
「土田左门的确是个贪恋女色不可自拔的畜生,但除此恶习,其实是个广受藩士与领民爱戴的大善人。虽好以亵玩女子为乐——但除了这点,倒是颇为人所景仰。此人工作勤勉,虽有权有势,但也善于融通。常挺身助上,亦不惜舍身济下。就此而言,土田倒是号可钦可敬的人物。这些事儿,想必你也听说过。」
「这——不过……」
「土田任勘定方(注21)时,有监于藩内农民生计窘迫,曾向上陈情,力谏因应之策。」
「喂,这……」
又市愈听愈是狼狈。
原本还不觉有任何异状,这下这陌生巨汉突然教又市毛骨悚然了起来。
巨汉继续说道:
「立木藩地狭山多,不仅土壤贫瘠,天候还有欠安定,对庄稼汉而言,是个难以维持生计的恶土。不仅得留意作物是好是坏,就连丰年凶年亦难以预测。此外,藩国财政亦甚是窘迫,向上缴纳的年贡却又无法依收成好坏而有所增减。若为便民而如此融通,藩政必将无以为继。」
「那么,土田为此——做了什么?」
为农户设了私田,巨汉回答道。
「私田——?」
「绝非为了中饱私囊而设。私田的收获均背着藩府隐密封存,逢凶年便酌量挪出,以充年贡之不足。」
「这可是——土田的私意?」
「当然。倘若为藩府察知,这些田地的收获亦将被计入估量范围。如此一来,百姓便无从再行额外积蓄。毕竟碰上凶年,所有田地均难有丰收。」
「但、这——虽是为百姓设想,依然算是渎职哩。若为上官所察……」
当然要遭严刑论处,巨汉说道:
「身居要职,却背着藩府、藩主知法犯法,当然是滔天重罪。噢——其实在此之前,土田早已有多项贪凟,诸如浮报年贡、篡改账簿等等。但,当官的渎职通常是为了自肥,土田可不是如此。」
「难道是——为了百姓?」
「没错。托土田之福,领民得以数度免于饥馑与贫困之苦。既无须再卖女、杀婴,亦不再死于饥饿。故此——」
无人对土田有任何不满,巨汉说道。
「如此说来,难不成——?」
「没错。哪管如何位高权重,有谁能频繁夺取领民之妻女?只怕就连藩主也办不到。不少百姓,其实是自发献上的。虽然——」
土田贪恋此道,的确属实。话及至此,巨汉转了个身,抬头朝仓房屋顶望去。
「那、那么,土、土田这家伙或许是因——?」
「噢,或许——的确真是期待此类回报而行的便民之举。但哪管居心何其不良,土田的作为还是拯救了不少人。其中的确不乏为此备尝难以弥补之辛酸者,但大多数领民对土田依然是心怀感激。毕竟——」
「心怀——感激?」
「毕竟,土田多次渎职,却从未遭人举发,甚至不见任何人起疑,升官之路上还能扶摇直上——原因无他,仅证明土田的确是个好官。若是为私利私欲而渎职,想必土田的官帽子老早就不保了。」
「且慢,这我懂了,但……」
「哼。」
巨汉挺起胸膛。
接着又收紧下巴,转过头来望向又市说道:
「若是依你的裁量,农户们应是益多于损不是?获益者可是要比损失者来得多哩。」
「这岂能以人数多寡裁量?」
「没错,是不该以人数多寡裁量。」
互汉颤抖着一脸胡须的脸庞说道:
「至亲遭人所夺,妻女遭人凌辱——是何其伤痛,我十分清楚。我——也曾经历过这等惨事。」
「你——也曾经历过?」
已是陈年往事了。话毕,巨汉举目望向远方。
只见低垂的云朵,在远方天际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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