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便不足以形成你所说的,那教人感觉异常的环境?」
一方面是如此,但大抵不过是为了编个理由罢了,眼见剑之进如此认真思索,正马回答道。
「编个理由?」
「你想想罢。即便如何大费周章,到头来还是什么事儿也不会发生。噢,即便是与会者个个使出浑身解数,将大伙儿得胆子都给磨得如绢丝般细,但除非是真的碰巧出了什么怪事儿,大抵是什么也不会发生。就在大伙儿个个为妖物即将现身而胆颤不已的当头——天也就亮了。如此一来,可就要如涩谷稍早所说的,众人势必痛斥这游戏愚蠢无稽。故此,什么也没发生,乃因没述完百则使然,不就成了个好理由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剑之进伸指戳了戳额头,接着又说道:
「看来,非得乖乖述完百则才成呀。」
【参】
与次郎前去造访九十九庵。
直到半年前为止,均是四人偕同前去,但近日与次郎独自造访的次数益发频繁。一方面是矢作巡查公务多忙,再加上涩谷道场的门生略增,四人的时间难能凑上。但真正的理由,其实是与次郎宁可暗自只身造访。
即便有时根本没什么事儿需要请益,也想走访一趟。
原本,与次郎每月便要前往此处一回。起初是伴上司同行,第二回起就是只身前往了。不过是递交少许银两的杂务,当然仅需一人便可办妥。
当时,与次郎还是头结发髻,腰际挂刀。每回均在玄关前毕恭毕敬地低头致意,再递上一只纱布包袱——
——真是教人怀念。
与次郎心想。不过,这并不表示他认为幕府时代要比现在来得好。
或许。
——往昔就是这么一回事儿。
不分好坏,凡是往昔均教人怀念。或许是因往昔仅存在于自己的心中或脑海里使然。记忆中的往昔均成了老故事,成了老故事的现实,就是往昔。
与次郎并无意再度佩刀,亦无意再剃月代(注:江户时代,男子将前额至头顶的头发剃成半月形的发型)。
剪断发髻后,益发感觉结髻还真是个奇风异俗。但剃光的鬓发、遮到额头上的前发,或变轻了的腰际,仍不时教人感觉不惯。
每当与风铃小贩擦身而过。
或眼见渠岸柳枝随风摇曳。
这种感觉均可能油然而生。
教人忆起往昔的声响、气味、与景色,均化为稀薄云烟于与次郎的回忆中萦绕,在刹那间形塑成一则又一则的故事。但这些其实均为如今的声响、气味与景色,故形塑成的,不过是虚构的故事罢了。
回忆中的往昔,想必净是虚构。因眼见或耳闻某事而自认为忆起往昔,也不过是错觉。即便如此……
——或许正因如此……
与次郎才想造访药研堀,好让自己融入此类往昔故事中。
——看来夏日将至。
与次郎心想。不过,并非看见了任何分外带夏意的景物使然。
巷弄中的泥色树影、嬉戏孩童的嘻笑喧哗。
正是这些景致,让他感觉夏日脚步逼近。但在周遭,其实也看不出特别的季节变化。或许连这季节感,亦是虚构的错觉。
此时,他望见了熟悉的花草与树墙。
但这熟悉的景致中,却添了几个不常见的东西。
铁巨轮、黑布棚、以及马鞍般的座椅。
此处竟然停放着人力车。
而且,还停了两台。这东西在浅草颇为常见,但在这一带可就希罕了。
两名车夫坐在榆树下,悠闲地抽着烟杆儿。
——有访客?
人力车——就停在九十九庵门外。虽然造访此处已有多年,但从没在这清幽住宅碰见过任何访客,教与次郎略感不知所措。
犹豫了半晌,与次郎终于决定绕道一旁。原本打算沿树墙绕向后门,但还没走到屋后,与次郎便停下了脚步。
他看见了小夜。
正低头伫立小巷中。
这姑娘目光敏锐,若是这距离,绝不可能没看见与次郎。只见她虽低着头,仍能明显看出正在注意着屋内。看来——对屋内情况虽然在意,却也不便进入屋内。
这下,与次郎更是困扰。
或许不过是自己多心,但总感觉个中似乎有某种复杂缘由。这下与次郎也不敢如往常轻松上前致意,深感进退两难之余,只能抬头仰望天际,只见一只乌鸦低空打自己头上飞过。
与次郎先生。目送乌鸦飞去时,突然被如此喊了一声。
虽然对方的嗓门不大,还是把与次郎给吓得惊慌失措。
欢迎欢迎,小夜露出微微一笑,低声致意道。
「今、今儿个有来客么?」
「没错。很罕见是不是?」
被这么一问,还真不知该回答是或不是。来者可是奴家的恩人哩,小夜先是手按树墙,伸长脖子朝内观望,接着才如此回答。
「恩人——?」
「是的。倘若当年不是小屋中这位恩人出手相救,只怕奴家早已成了路旁的孤魂野鬼了呢。」
「成、成了孤魂野鬼?敢问此言何意?」
为何说得如此骇人?
先生是否方便到那儿说个明白?眼见与次郎如此不知所措,小夜面带微笑地走向他说道。
「说、说个明白?」
「想必先生今儿个是来找百介老爷的,但看来老爷还得过个半刻才会有空——倘若与次郎先生打算自在此稍候……」
难道不能让奴家先招呼先生?业已走到与次郎身边的小夜说道。
「当然不是不可以。但……」
「唉。这位恩人德高望重,来此造访也有好几人随行,庵内如此狭小,让奴家实在是想待也待不得。说老实话,奴家本应留在屋内招呼来客,但如此情况,实在尴尬。」
小夜苦笑道。
的确,若同时有数人进入这栋小屋——虽然与次郎并不知道来者究竟是何许人——想必的确是让人想待也待不得。这心情与次郎是不难理解,不过——
不过,来者难道不是小姐的恩人?与次郎问道:
「不留在里头招呼成么?」
「先生无须挂心。是百介老爷吩咐奴家出来的。」
「是老隐士吩咐的?」
小夜突然变得一脸失落,接着才低声回答:
「其实——奴家并非老爷的远亲。」
话毕,又垂下了视线。
「是么?噢,那么……」
「事实上,奴家乃世间师——即剑之进先生上回提及的山窝之女。」
「噢?」
听闻这番话,与次郎益发不知所措。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无怪小夜对四处漂泊者的生活方式知之甚详。
「直到八岁那年为止,奴家一直与母亲以山野为家,靠猎捕鱼龟度日。但后来母亲亦亡故——母亲身亡时处在深山之中,奴家也不支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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