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现场已无遗体。救起小夜后,满腔慈悲的禅师又将其母遗体运回寺院,恭行法事、诵经凭吊。
原本以为此女若非死于意外,便是亡于饥病。一片好心,反而误了事。
禅师挟小夜之证辞,数度请求官府缉凶,到头来还是未获理睬。官府应是认为年方八岁的娃儿所述乃童言童语,岂值得采信?说来,小夜的证辞的确含糊不清,但硬是要一衰弱不堪的年幼稚女把话说得条理分明,根本是强人所难。
智弁禅师为此忿忿不平,试图同所司代等高官多方交涉,但依然无法说动官府。
在禅师悉心照料下,小夜在半个月后恢复健康。
或许是有感于缘份,或许是有感于责任,智弁禅师携小夜返回鎌仓。
后来,禅师自小夜挂在颈上的亡母遗物,即一只脏污不堪的护身符中,发现了一张陈旧的纸头。起初,这纸头让禅师大惑不解。理应是举目无亲的世间师稚女的护身符中,竟有这么张载有某人姓名居所的纸头,个中缘由,当然是教人难以理解。更何况所载之居所竟然位于江户,还是个知名的大商家。
一时似乎误判,此人或许是稚女的生父。
故此,禅师才特地遣使通报。想必是认为倘若稚女真是此人所生,总不能知情不报。由纸头上的姓名判断,此人应非武士,不过是个普通百姓。虽然身分依旧对不上,但总不至于酿成家产之争。想来,这也是个理所当然的判断。
后来,百介终于明白云水来访的本意。
只因见到云水递出一张纸头,竟是百介头一册付梓的书卷之奥付。
见之,百介已是大为震惊。此外,还在自己的笔名旁看见如下补述:
江户京桥生驹屋之山冈百介——
这下,更是惊愕不已。
百介已有数十载未踏出江户半步,亦从未与任何女子有过往来,更遑论有任何机会与山民接触。眼见别说是笔名,就连自己的本名都载于纸头上,当然是大为震惊。当年,就连生驹屋百介这名字,都没几个人听说过。当年任职于店内者亦已悉数退隐,如今就连职员都无人听说过百介这名字,更何况山冈乃自己被纳为养子前的旧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难道自己是教狐狸精给捉弄了?百介仔细端详起这张纸头。
只见一角还有如此记述:
此人足堪信赖——
若逢穷途末路,宜投靠之——
鸦——
鸦?这……
不就是又市?
这应是又市写的。
百介如此判断。
这——是一个局。错不了。倘若是又市写的,绝对是一个局。
再者,纸头上还写有投靠两字。记忆中,又市从未托付百介任何事儿,孰料这回……
详情恕难告知,但老夫与此稚女确是有缘,必将担下养育之责,百介如此回答。
云水原本以为纸头上的人物必是小夜生父,但眼见缓缓步出屋外的竟是个老态龙钟的老头儿,而且也没打听详情,便坚称愿收养稚女,似乎极为震惊。
总之,老夫将收养此稚女,愿立刻遣轿或马迎之,听闻百介语气如此坚决,云水表示自己应先归返,待与禅师商谈后再行连络。
犹记当日云水离去后,百介更是坐立难安。都活到这把年纪了,竟还接连数夜难以成眠。一想到又市对自己有所托付,心中自是兴奋莫名。送走那两位天狗后已过数十载,万万想不到事隔多年,自己竟然又和又市有了牵连,这简直是个晴天霹雳。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局?又市究竟要让百介做些什么?
半个月后,和田智弁禅师亲自带着小夜前来生驹屋。
看见这随禅师前来的小姑娘的模样——
百介终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
小夜。
生得和阿银根本是一模一样。
惨遭杀害的阿蔺,想必就是阿银之女罢。而又市所写的那张纸头,原本想必是为了阿蔺而写的。至于阿蔺与又市是什么关系,根本是无从得知,即便试图厘清,也注定是白费工夫。不过,倘若阿蔺真是阿银之女,和又市想必就多有牵连了。又市曾将记有百介住所的纸头交给阿银之女,以备有什么万一时有人可投靠,的确是不无可能——
这下,百介当场号啕大哭了起来。
并向智弁禅师陈述了一切缘由。
听闻这番解释,禅师便将小夜托给了百介。
从此,百介便在小夜相伴下过活。
——至今已有十三年,还是十四年了罢。
为此,百介迁出店内小屋赴外结庵,过起了仅有两人的日子。
百介教授小夜读写,将之视为己出抚养。长得愈大,小夜的容貌也与阿银益发酷似。不过小夜依然是小夜,而非阿银。但虽非阿银,小夜毕竟是阿银曾活在这世上的证据。而对百介而言,与小夜一同生活,也是个证明自己与阿银、又市度过的那段时日绝非虚构想象、乃是千真万确的明证。
如今。
相隔十数年。
和田禅师再度造访百介。
这些年里,双方虽曾数度书信往返,但百介一度也未与禅师照过面。虽然百介一切依旧,但禅师的地位已是益发显赫,与其面会也变得益发困难。虽然身分制度业已废撤,但人人仍得在自己的世界里过活。而百介与和田智弁正是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故此……
禅师的突如造访,着实教百介大吃一惊。
听闻来访用意后,百介更是惊讶得无法自已。
禅师表示,业已寻获杀害小夜生母的嫌犯。
起初,百介深感难以置信,但禅师却断言绝对错不了。
消息乃得自一任职于新政府的下级官员,此人于前幕府时代,曾任萨摩之密探。据此人所言,杀害小夜之母——阿蔺者,乃一与其同为萨摩密探者,名曰国枝喜左卫门。
所谓密探者,并非仅担任探子或奸细。有时,密探也得充当执行暗杀的刺客。
不,或许他们干的根本称不上暗杀。在那年头,杀人有时根本是稀松平常的活儿。当然,当年杀人亦非合法,大多得以重罪论处。但也有不少人挟着自以为是的大义名分,肆无忌惮地大开杀戒。
哪管是为了什么豪情壮志,杀人毕竟是法理难容的野蛮行为。
不过。
即便真有个有志之士,残杀山民之女哪可能是为了什么大义名分?
所言甚是,听完百介这番分析,禅师亦深表赞同,经过一番审思,复开口说道:
据传——这喜左卫门不仅对女色异常执着,还有难抑冲动的怪癖。一旦燃起怒气,立刻变得失去理智。遇女抵抗,不仅挟蛮力淫之,还要胡乱挥刀伤之——向禅师吐露实情者,亦不知该如何制止这同侪逸离常规的行止,心中满是烦恼沉痛。
果真确定是此人所为?百介问道。绝对无误,禅师回答:
论时期、场所,俱属吻合,必能断言喜左卫门正是真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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