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他发现这光景之骇人程度,已远远超乎凡人所能想象。
「最后——」
一白翁将喝干了的茶杯放到大腿上说道:
「——最后,甲兵卫大人躲进了海岸边那座惠比寿祠堂内。」
「可就是当年六部首级示众之处?」
没错,老人先回答了与次郎这个问题,接着又继续说道:
「而在祠堂里头,甲兵卫大人似乎瞧见了一个骇人的东西。」
「请问——他是瞧见了什么?」
这,老夫就不清楚了,老人说道:
「老夫虽不清楚——但想必是个教人感到无比惊骇的东西。也不知是红面惠比寿、遭到杀害者的亡魂、还是六部的首级,不不,甚至可能是瞧见某种更为骇人的东西。总而言之,甲兵卫大人他……」
就这么断了气,老人说道。
「因过于恐惧而——断了气?」
「除此之外,别无理由可解释。只见他一张原本红通圆润的脸,在一夕之间就变得有如木乃伊似的,两眼就像这样……」
睁得斗大哩——老人使劲撑大细小的双眼形容道。
话及至此,老人便沉默了下来,双眼茫然地望向与次郎背后的一堵土墙。与次郎心想,或许老隐士此时并非远盼,而是在追忆往昔。
「那么——敢问这座岛后来是如何了?」
剑之进问道:
「难不成真的……?」
老人面带微笑地回答:
「老夫稍早不也曾说过?岛是没有沉,亦未发生地震或海啸。但这座岛毕竟是湮灭了。」
只因为惠比寿像变了个脸色,老人继续说道:
「从此就无人愿意再干活了。由于非等到满月方能离去,因此老夫、又市先生与德次郎先生只得在岛上多滞留一个月。期间,岛民们个个都成了名副其实的行尸走肉。」
「大伙儿——什么活也不干了?」
「没错。福扬众们不再收网,黑锹众们不再下田,工匠众们抛弃了凿子,世话众与夜伽众们离开了宝殿,而四名奉公众则是切腹殉死。」
「切腹——?」
是呀,此四人分明不是武士,竟选择了这条路,老人转头面向揔兵卫说道:
「后来,又市先生顺利地,噢,也不完全顺利罢,在福藏中找到了欲寻之人的牌位。那回船问屋的少东,当初果然是漂流至此,就这么命丧戎岛。接下来,又市先生与德次郎先生将所有宝物悉数自福藏搬出,将所有能分的全数分给了所有岛民。」
「分给了——岛民?」
「是的。在戎岛与本土尚有往来时,这些宝物还有点儿用处,但自交通断绝后,这些东西全都成了无用的破铜烂铁,这下总不能让它们继续给锁在仓库里罢。除此之外,原本储藏于宝殿谷仓中的粮秣,也悉数分配给了岛民。否则大伙儿都不愿干活,岂不是全都要活活给饿死?」
那么,岛民们可有什么反应?
「依然是毫无反应。老夫一行人只得为他们炊粥配食,否则岛民们依然是什么活也不愿意干。日复一日,大伙儿只晓得终日眺望茫茫大海,两百五十人中,无一例外。」
「这——」
两百五十人中,无一例外。
总而言之……
「情势如此,这座岛也就形同湮灭了。不过,容老夫奉劝各位……」
老人似乎是准备下个结论了,他先是端正了坐姿,接着才继续说道:
「切勿以为此事事不关己。或许在外国眼中,我国其实和戎岛根本没什么两样。也或许有某些事儿,吾等视之为理所当然,事实上却根本是完全不符常理。吾等所信奉之价值一旦崩毁——或许大伙儿也只能如岛民般,个个感到怅然若失罢。」
「难道——真是如此?」
揔兵卫说道,这下他的神情变得更是一本正经。
倒是在安房国——老人唐突地转了个话题:
「有一地名曰野岛崎。据传该地曾有两名船艺高超的船头(注:负责指挥船夫之船长,或负责摇橹、划桨之操船者),操起船来可谓神乎其技,任何天候均可驾船出海,丝毫不畏风浪。某日,此二人乘大船出海,却不幸遭遇飓风,船只因而没海。」
好奇老人准备说些什么,与次郎与剑之进不禁探出身子聆听。
老人继续说道:
「船没时,两人与约二十名生还者乘小船逃生,漂流至一座不仅看来至为陌生,似乎也未曾有人听闻其存在之岛屿。分明是座大岛,岛上却是毫无人烟。只见岩石上长着前所未见的繁茂草木,木梢却多挂有海藻。亦可见海水流入岩间。走了两、三里,依然不见任何民家,而且仅有潮水,不见任何清水。一行人只得返回原地,乘上小船再度出海。待小船驶离岛屿约十町之遥——该岛竟于转瞬间没入海中。」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儿?揔兵卫问道:
「既无地震,亦无海啸,好端端一座岛为何就这么沉了——?」
「揔兵卫先生,其实那并非一座岛,而是一条大鱼。」
大鱼?揔兵卫高声惊呼:
「该不会是条鲸鱼罢?不,即便是鲸鱼,理应也不至于教人误判为岛屿才是。」
「并非鲸鱼,其实是条鳐鱼。」
「鳐鱼——?」
「是的。鳐鱼中有称红鳐者,据说身长可达三里。鳐鱼通常于海底生息,故鱼背常为海砂所覆盖。为了甩开背部积砂,此鱼得不时浮上海面,常为人误判为岛屿。但一察觉有人试图靠近,此鱼便迅速没入海中。据说这红鳐,在大海中颇为常见。」
不论是戎岛,抑或是我国,不,或许世上所有国家,都不过是红鳐之岛罢,一白翁说道:
「虽然吾等均以为己身踏足之地为陆地,但实际上,或许不过是堆积于鱼背之砂,随时可能没入海中。待此时,吾人方察觉己身生息之地并非陆地。只是在那之前……」
决不会有任何人质疑,老人说道。
「不会有任何人质疑?」
「当然不会有。戎岛上的生活虽是如此扭曲,但直到老夫登陆为止,并未有任何人对其生活心怀任何质疑。同理,吾等所生息之国——」
亦是随时可能沉没?与次郎问道。
「是的。」
这可真是骇人哪,与次郎说道。
「先生觉得骇人么?」
当然骇人。若此事果真属实……
可就更是教人不敢想象了,与次郎心想。
或许并非骇人,而是教人不敢想象罢。
「打个比方……」
如今,德川幕府不就已经沉了?老人说道:
「直到五十年前,尚未有任何人认为此事可能发生,当然更无人胆敢提出此类质疑。噢,若是当真说出了口,只怕就要身首异处了罢。而放眼今日,虽然号称启蒙、维新,听来似乎颇为悦耳——」
但依然无法证明吾等脚踏之处的确是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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