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洋期间,我也曾于翻阅博物志时,看过不少怪异猿猴的图画。我国幅员狭小,而且不仅狭小,亦属落后。即便真有什么至今仍未为人所发现的神秘兽类栖息山中,亦不足为奇。」
「亦即——山男算是兽类?」
剑之进眉头一皱。
「我可没说得如此斩钉截铁。不过,猿猴属于高等兽类。笑人愚笨时,不是常以比『猴子还蠢』为比喻?反过来看,也就代表猴子并不比人蠢多少。耍猴戏这句话,亦为出自猿猴好模仿人举止的习性之比喻。此外,巨大猿猴的传说亦是多不胜数。岩见重太郎所驱除的狒狒,不也是一种猿猴?这笹村应该最清楚罢。」
每当碰上这类愚昧的巷说——正马总是不忘揶揄与次郎一番。剑之进望向与次郎,意气消沉地吐了一口气说道:
「越后那叙述中的山怪——是否同样不过是只猿猴?难不成山男这种东西,只不过是个畜生?」
「且慢且慢。」
若是猿猴,理应生有一身毛才是罢?揔兵卫打岔道。
「身上有没有毛又如何?有谁说这妖物是个秃头了?」
「不不,仔细想想罢,有哪种猿猴是浑身赤裸的?凡是兽类,身上均应覆有体毛。即便真有浑身无毛的猿猴,哪可能既懂得人语、又懂得制衣蔽体?畜生毕竟是畜生,即便脑袋再聪明,也不会干这种事儿。即便懂得模仿人的举止,也不可能乖乖听人说话。若真有这种事儿,岂不笑掉人的大牙?」
你言下之意是?剑之进问道:
「既非猿、亦非人,那么这种东西,可就是如假包换的山中妖物了。揔兵卫,你不是一向不相信世上有妖怪这种东西么?」
「世上的确没有妖怪。」
「那么,我还真想弄懂你这番话的真意。山男究竟是人、兽、还是妖物?瞧你们个个七嘴八舌的,至今仍是没听到半个解答。问此物是否为人,你们便答是兽。问是否为兽,你们又说不是。但问是否为妖物,你们又说世上没这种东西。为何就没人能给个斩钉截铁的答案?」
「反正这东西究竟为何,根本不打紧。」
正马吊儿郎当地说道:
「管它是叫山男还是海男,谁在意它究竟是人还是兽?」
「当然在意。若是兽类,便可恣意击杀。但若是人,便不可轻易诛之;反之,则可裁之以法。而倘若是妖物……」
「就要把你给吓得屁滚尿流了是罢?」
揔兵卫再次高声笑道。
这下剑之进再也沉不住气了:
「混帐东西。咱们即便是好友,开起玩笑也得有个限度。看来,这下非得让你瞧瞧侮辱官差会是什么样的后果才成。」
好了好了,与次郎制止道:
「稍安勿躁呀,剑之进。岂值得为这山男起如此争执?而揔兵卫,不是都要你别再这么揶揄人了?都一把年纪了,还是这副焦躁德行。至于正马,你说的咱们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既然知道这些个道理,何不以你那些舶来的知识什么的,好好为剑之进解惑?哪管你对此事嗤之以鼻,既然坐拥这些知识,何不给咱们一个解释?」
大家瞧瞧,笹村今儿个还真是有精神呀,正马说道:
「我的解释其实很简单。不分古今东西,妖怪这种东西都不曾存在过,这道理你们应该也是再清楚不过。关于这点,正如同咱们这位武家师父所言,即便在前幕府时代,也仅有不懂事的娃儿会相信这种东西。涩谷,你说是不是?」
揔兵卫颔首说道:
「谁都知道鬼怪这种东西,打从前便是编出来吓唬妇孺的罢?自古识学问者,打从心底就不会相信妖怪什么的。」
「那么,这山人究竟是——?」
「若非类似猿猴的兽类,便是人罢。再者,各地传说中的山男,也不见得全都是同一个东西。不过是有人将之当成山怪或妖魔,情况才会变得如此复杂难解。将未知的猿猴与人混为一谈,便是无知。涩谷所言不假,既无体毛又通晓人语,足以证明这东西是人无误。」
「果真——是人?」
还有什么好怀疑的?正马一脸不解地扭曲着脸孔说道:
「不是人会是什么?矢作,还有笹村,你们俩一辈子都住在这狭小的岛国,想必是想不透罢。咱们这世界其实大是无比辽阔,在这辽阔的世界上虽然国家众多,但国与国可是相连的。一国之外,尚有邻国。」
本国不也是如此?剑之进回道:
「州与藩不也是相连的?」
「瞧你这蠢才。哪管是纪州还是艺州,住的人不都是一个样?可分得出谁是打哪儿来的?但世界上的民族可就是形形色色了,大海另一头的诸多国家,人民可悉数是在异邦民族的包围下生息的。」
「就是所谓的南蛮、东夷、北狄、西戎么?」
这些指的不都是包围国土四方的蛮族?剑之进一脸认真地说道。那是支那才有的说法,正马回答。
还真是四面楚歌呀,剑之进与揔兵卫挖苦道。
「喂,这下可是笹村要我说,我才辛辛苦苦费这番唇舌解释的,换来的竟是你们这么一阵揶揄。我这下谈的可不是四面楚歌、吴越同舟什么的。哪管是大唐还是大清,不都和咱们日本的州差不了多少?我指的是更不一样的国家。说得明白点——这辽阔的世上有着众多语言不通、长相不同、肤色迥异的民族,有些甚至连个自己的国家都没有。」
「何谓连个自己的国家都没有?」
就这个意思呀,被剑之进如此一问,正马回答:
「有些民族并不定居一地,过的是四处放浪的日子。亦有些是因与其他民族作战失利,而被驱离自己的土地。无土地便无法建国,人口过少亦无法建国。其中甚至不乏被驱出故里,被迫深入山林生息者。」
「山林——?」
「没错。」
「和战败的武者潜身山中可是同样道理?」
「要来得更为严重才是罢?若要打个比方——应是好比黑船排山倒海而来,数万乃至数十万异国人上岸占领日本,国人泰半惨遭屠杀,硕果仅存者只得避居深山。」
岂可容这种事发生?揔兵卫忿忿不平地起身喝道。
「蠢才,我不过是打个比方罢了。总之,史上的确不乏外来者入侵,人民只得徐徐移居山岳地带的例子。异国高峰不少,可不像咱们的黑姬、妙高、富士、浅间这类矮峰。」
「混、混帐,竟敢瞧不起灵峰富士?」
闻言,揔兵卫更是一脸愤慨。
「想不到你还没息怒哩。我可没瞧不起,只是山矮就是矮,还能怎么形容?国外的高山可是有两、三座,不,甚至十座富士叠起来那么高,光是抬头仰望颈子就疼了。」
瞧你吹嘘成这副德行,可曾亲眼瞧见过?揔兵卫依然一脸不悦地说道。
不过,正马这番吹嘘可是听得与次郎格外心动,脑海里不由得开始勾勒起足可遮天的高山景致。
「这哪是吹嘘?在海的另一头,如此高山根本是稀松平常,甚至有些民族,就在这些高山上生息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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