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
他现在也还在睡。
他也真是爽快。
我再次望向床铺。
陌生的豪华床铺上,搁着那双熟悉的鞋底。
真的是荒唐到教人愤恨的光景。
益田八成早就预料到事情会变得如此,所以才会露出那种笑容。我……完全上当了。
我已经懒得计较了。
——忘了吧。
我将视线从那愚蠢的情景移开,望向没有点火的大暖炉。
幸好现在不是冬天。
如果那座暖炉赤红地发着光、如果它温暖地发着热,我可能会当场呕吐出来。
我真的很讨厌洋室。
特别是天花板的高度,教人没辙。
仰头一看……我无法忍耐,厌恶极了。
到天花板的距离让我受不了,它会让我毫无必要地自觉到自己的渺小。话虽如此,要是蜷起背来垂下头,上方又会变得更加沉重。
我彷佛要被空间的重量给压垮了。
奇怪的是,即使天花板的高度相同,和室却不会让我感到多在意。可能是因为和室有开放戚吧,但洋室没有和室的开放感。
不,不是没有,或许只是我感觉不到罢了。
和室总有某些部分是开放的,是穿透的。绝大比例应该是材质和结构所带来的效果,不过我深深地感觉东洋的——特别是日本的文化所创造的世界里,总是保留了依靠自然而存在的部分。例如即使是包围世界、一现世界的箱庭(※在箱中重现庭园、山水、名胜的小模型。流行于江户时代。)创作,也不会完全将整个世界封闭在里面。总有某些地方与外界相通。
我这么认为。
可是西洋就不同了。
西洋的建筑物似乎试图将整个世界限定在一个范围内加以创造,就连开放戚都想要包围在里面似的。
那该说是人为演出的开放感吗?
我朦胧地想着这些事。我觉得洋室所包围的空间,它的容量愈大,就愈压迫着我。
我并不是特别爱好日本文化,但是怎么样都无法摆脱对西洋文化的抗拒感。
就在我想着这种事的时候。
我的脑中突然浮现某个朋友的脸。
——那家伙的话,会怎么说呢?
他应该会对这个话题感兴趣。
我想,那家伙八成会否定吧。
那家伙……
——中禅寺秋彦。
旧书店京极堂主人,武藏晴明社的神主。
同时……他也是个为人驱魔的祈祷师。
通称京极堂。
京极堂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我和他认识也很久了。或许比榎木津还要久。不过京极堂似乎不把我当成朋友。根据他的说法,我只是他的熟人罢了。
从他那种瞧不起人的口气也可以知道,虽然本人不承认,但京极堂也是个不下于榎木津的怪人。他是个自己和别人都公认的书痴、书虫,同时非常喜欢卖弄道理,十分博学,也是个难得一见的雄辩家。
我回想起那张不健康的脸。
锐利凶恶的眼睛、刻划在眉间的皱纹、嘴角下垂而紧抿的薄唇——我想起那张就算奉承也称不上和善的风貌,稍微安定下来了。
真的很奇怪。每次和他见面,我都被他骂得一塌糊涂,他简直就像是我的天敌。
学生时代,当时青涩的我们总是不分昼夜地针对文化、学问、思想、信仰——这么列举起来似乎很高尚,不过说穿了只是壮大的胡说八道——不断地进行没有生产性的议论和无益的讨论。
这种关系的余烬,直到已经对人生疲倦的现在,仍然拖拖拉拉地延续着。
京极堂的话,
一定会反驳我吧。
你不是根本就不讨厌西洋文化吗……?
他一定会这么说。
的确,我毋宁是喜欢西洋音乐的。绘画也是,比起日本画,我更喜欢西洋画。服装也是压倒性地穿西服居多。这几年我甚至不记得有穿过和服。尽管如此,却说什么我讨厌西洋文化,根本是笑掉别人的大牙吧。
那么,
或许我只是不擅长应付不熟悉的事物罢了。
——一定是这样的。
那么唠唠叨叨地辩解个没完也没用。
我会喜欢西洋音乐,是因为比起日本音乐,听到西洋音乐的机会更多吧。
现在收音机播放的音乐大半都是西洋音乐。即使是日本创作的曲子,旋律也是依照西洋音阶所设计,节奏也是如此。雅乐、伎乐、端呗和小呗(※雅乐为日本古时自中国传来,在宫廷表演的乐舞。伎乐也是古时自中国传入,于寺院法会等上演的面具舞蹈刺。端呗是江户时代流行的三味弦歌曲。小呗则是由端呗演化出来,在明治末期至昭和前期的流行的歌谣。),这些音乐播放的比例急速地减少了。
而且现今看到和服的机会也愈来愈少了。妇人姑且不论,看到男士穿和服的次数明显大减。现在除了艺人和僧侣,会一天二十四小时穿着和服生活的,大概也只有那个京极堂了吧。京极堂总是穿着便装和服,打扮非常地时代错乱。
所以,是因为看不惯、听不惯,所以生疏。出于相同的理由,我受到西洋文化所荼毒。姑且不论荼毒这个形容是否恰当,只是因为大部分的人都这么说,我也毫不批判地使用。我对西洋文化感到抗拒这样的说法,是会当场遭到驳斥的妄言吧。
不需要卖弄歪理。
我只是无法喜欢不熟悉的东西罢了吧。
仔细回想,我的人生几乎是在和室里渡过的。其他部分姑且不论,只有住家一直都是日本房屋。说到我所知道的洋室……
医院,军舍,政府机关,监狱。
博物馆。
还有,
——惨剧的舞台。
所以我才会讨厌洋室也说不定。
再加上我生性喜好闭塞。我这个人卑贱、猥琐、抑郁,对于奢侈、豪华、美丽、高级这类存在,老是动不动就存有偏见。
骨子里就是穷酸性格。
根本没什么。
愈想愈讨厌,结果只是让自己重新认识到自己的没用。
我无可奈何,将视线转回暖炉。
暖炉旁边有玻璃陈列台。
一般来说,里面都会摆一些装饰画盘,但似乎不是。我看不太出来里面摆的是什么。
天还很亮,室内的光线却很微弱。仅有的一些光线全被玻璃光亮的表面反射回去,里面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是人偶之类的东西吗?
我站起来,屈着身子离开椅子,伸懒腰似地站起来。总觉得椅座不贴妥,坐起来一点都不舒服,而且感觉椅子趾高气昂,一点都坐不安稳。
我走近陈列台。
即使走近,白色的光面也没有消失,我偏头凝目细看,白光淡去,应该是透明的玻璃表面浮现出奇妙的图像。上头倒映出挠弯的房间景色以及我扭曲的脸。
我绕过去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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