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个不同法?」我问。
「官方说法是:教育敕语是政府忧心于急欲近代化而一昧模仿西洋文化、轻视本国文化的社会风潮而编纂。说穿了,就是仇视自由民权运动的藩阀政府试图将保守的思想正当化……不过说是保守,要让哪个部分保守,斟酌起来也相当困难。」
「为什么困难?」
「如果让思想倒退回德川时代,那也很伤脑筋吧?」
「啊,说的也是。」
「因为明治政府本身标榜的是革新政府啊。不能拿天子来代替将军,拿政治家来代替武士。虽然不能,但有必要让世人认识这个以天子为顶点的国家体制。因为这样,制作的一方也没办法团结一致。」
「意见分歧了吗?」
「起草教育敕语的,是在第二次伊藤内阁担任文部大臣的井上毅(※井上毅(一八四三~一八九五),明治时期的政治家,协助起草及制定大日本帝国宪法。也参与军人敕谕、教育敕语的起草。),然后是历任宫中顾问官、枢密顾问官、宫内省御用官的元田永孚(※元田永孚(一八一八~一八九一),明治时期的儒学者,出仕宫内省后,负责明治天皇的教育,成为其亲信。)等人。这个元田永孚是熊本出身的儒学者。他是明治大帝的亲信,曾经为陛下讲授儒学。他曾经提议将儒教定为国教。他似乎认为天皇应该以掌握宗教权的形式,以公权力进行道德统一,建立一个强固的儒教国家。」
「实……现了吗?」
「没有。」中禅寺说。
「但是……」
「不,以结果来说,是以公权力完成了道德的统一……不过建立起来的,并不是一个儒教国家。」
「就是这里我不懂。哪里不是了?」
「也就是我一开始说的……欠缺了背景。」中禅寺说道,「起草者井上毅也是熊本出身,他最早师事于藩儒木下犀潭,所以具有儒学的素养。不过井上这个人也游学欧洲,将普鲁士宪法的内容介绍到我国,并以此为基础,整理出钦定宪法的构想,协助伊藤博文(※伊藤博文(一八四一~一九〇九),明治时期的政治家。明治维新后制定宪法的中心人物。历任首相、枢密院议长、贵族院议长,并四度组阁。)起草宪法,是个非常优秀的人物。他是伊藤博文的心腹。他们不希望自己制定的教育敕语带有宗教色彩。的确,让古典淳美的儒学思想复兴,或许十分具有效果,但是另一方面,他们也想让德国学普及。如果折衷进行,最好不要让天、神这类字眼出现,也不能带进宗派问题。」
「那,是和洋折衷吗?」
「当然,近代国民道德被加了进去,可是所采用的儒教道德,则去掉了宗教色彩。」
「就是你说的……成立的背景?」
「祭天敬祖……也只是这些而已。这就是忠,是孝。把天视为神、把祖先视为鬼也是可以……不过明治政府把鬼神赶出儒教了。」
「嗯……我隐约可以理解。」
虽然只是隐约。
「还有,也必须去除中国色彩,如果看得出是起源于中国就糟糕了。不过儒教很早就和神道思想结合在一起,并且一直在国学和史学中发展,想要掉包很简单。『朕以为』这样的开头也可以说是绝妙。这段诏书等于是由天皇的祖先来开示后世德政的范本呢。」
「我皇祖之肇立皇宗国啊……」
想都不用想,我的嘴巴记得清清楚楚。
「没错,既浅白,又效果十足。忠与孝这些论述,应该是根植于儒教这个生于中国、成熟于中国的外来思想,却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源自于神明的道德——也就是日本古来的思想……」
「原来如此啊。这么说来,的确是如此。」
「所谓忠孝一贯,说得武断些,就是把忠和孝当成一样的东西。应该祭拜的天——神的位置,以及应该崇敬的祖先的位置,都被奉送给万世一系的天皇了。被抽掉的鬼神之位空了出来,就由天皇来坐上那个空位。用不着拿出皇国史观、帝国主义还是GHQ说的狂热爱国主义来说……这都不是原本的儒教了。」中禅寺说。
「不一样吗?」
「看起来一样,但是与宗教性分离的伦理——还算伦理吗?伦理的伦是由什么来定义?即使就这些部分来看,也是不一样的东西吧。而我们浸淫在明治、大正、昭和传承下来的这种特殊的具有国策性格的儒学里,眺望着江户时代的儒学。」
「原来如此。」这次换成柴开口了,「京极堂先生一开始说的,以近代的观点审视……指的就是这件事吗?」
「没错。」中禅寺说,「做为国策而捏造出来的特殊儒学,就算抽掉里面帝国主义的意识形态,也变不回原来的儒学吧?明明变不回去,却觉得可以,以这样的观点去解读林家的朱子学、伊藤仁斋和荻生徂徕。有些时候甚至连朱子、王阳明、孔子、孟子都用这种角度去解读。我觉得这样似乎不对。」
「是啊。」柴抱起双臂。
「即使是完全相同的论述,根据时间和状况不同,有时候也可以做出完全不同的解释,不可以忘记这件事。正不正确,端看那种思想或论述是装在什么样的容器里。然后呢,」中禅寺上身前倾,「顺道一提……」
「顺道一提?」
「顺道一提。说到罗山,我想起了一件事。啊啊……都已经听到这种地步了,伊庭先生也不会介意吧?其实呢,前些日子有个崇拜西洋哲学的老朋友过来玩。初春的时候我有些事请教他,所以有了连络,那个时候我们说好在他上东京的时候见个面。」
他叫做大河内——中禅寺说。
「三天前,大河内来到我家。那个时候该说是刚好还是不凑巧?喏,我曾经跟小柴你提过吧?那个叫关口的,令人伤脑筋的熟人。」
「你的小说家朋友对吧?」
「是熟人。他隔了好一阵子过来玩。」
「我听说他住院了。」柴说。
「已经出院了。不过还不稳定,教人担心得看不下去。总之他恍恍惚惚地出现了。」
「他生了什么病?」我问。
「情绪低落的病。」中禅寺答道,「他啊,兴奋得很,一问之下,原来他在路上碰到了那位横沟正史,和他聊了一阵。」
「横沟!」柴大叫起来,「你是说那、那位横沟老师吗?那个写《恶魔前来吹笛》的!我读了那本作品呢。还有《人形佐七捕物帐》我也很喜欢。」
「那是谁啊?」我问。
「是侦探小说家。」柴有些激动地回答,「伊庭先生不知道吗?你读过《宝石》(※《宝石》为一九四六年至一九六四年出版的推理小说雄志,为当时推理小说的中枢。)还是《国王》(※《国王》(King)杂志是大正、昭和时期出版的娱乐杂志,销售量曾经突破一百万本,十分畅销。)吗?警察不读侦探小说的啊?」
我完全不读,我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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