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摩罗鬼之瑕_[日]京极夏彦【完结】(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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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会变成鬼神?」

  「不复存在的话,就成了鬼神。换句话说,祭祀鬼神,也就是面对死亡。与存在者思考存在是同义的。」

  面对死亡……

  「所以儒教才会重视祭祀祖先。现在孝只被视为在无为的日常中孝顺父母,不过原本孝就像《孝经》中所说的,是一切德行的根本。」

  「德行的……根本?」

  「是的,所有的德行都从属于孝。」

  「伯爵认为,孝是一切的根本——是最高的概念吗?」

  「不是我这么认为。」伯爵说,「世间的儒者,在四书五经中,似乎也比较倾向于轻视《孝经》,不过像是先祖父就不赞同这样的看法。孝是人伦的根本。认为孝仅止于亲子关系,只会把儒教的真理贬低为道德。」

  「贬低为道德……?」

  「道德只是每一个时代、每一个场所,人们应该遵守的行为规范、社会秩序罢了。只要时代及场所改变,就会自动变质,但是真理不会变质。无论在何人的治世、何处的世界,都恒久不变、屹立不摇的,才是真理。」

  这……

  我觉得可以了解。

  「孝就是真理。」伯爵说,「亲与子——这个关系,可以就这样替换为鬼神与人。」

  「把亲子……替换为鬼神与人?」

  「父子之道,天性也。父母迟早会不在。父母的父母已经不存在。不存在之物与存在之物之间的关系当中,就有着孝。换句话说,这是非存在与存在的关系。这么去想,忠恕、忠信都只能是孝的下位概念。」

  「孝比忠更重要吗?」

  「当然了。」伯爵恳切地,但是激烈地回答,「忠,指的原本是真心。『与人忠』——换言之,忠是只能在人际关系中发掘的德行。随着时代演变,忠与孝的优势逆转了,但是这是极大的错误。体制只是透过把忠这个德行限定于君臣关系,来利用儒教的道理罢了。若问君与父孰尊?选择君的话,道理就不通了。君主也有父母,孝也是君主本身所应该遵行的。孝是从人类与非人类、存在与非存在的关系中产生的恒常普遍的大道,也就是真理。然后……」

  若要贯彻孝道,就无法避开鬼神——伯爵说。

  「鬼神……」

  我仰望黑色的鸟之女王。

  「我要强调,面对死亡,探问何谓存在,这就是孝。」

  「所以……才会祭祀祖先吗?」

  「没错,所以才会祭祀祖先。祖先是再也不存在的父母,也就是鬼神。」

  听说在大陆,鬼指的就是死者(※在日本,「鬼」指的通常是一种怪物,形象受佛教及阴阳道影响,多为地狱的狱卒,具有牛角和虎牙,裸体围虎皮,有怪力。)。

  关于鬼神,我的理解似乎也是错的。

  「关口老师。」此时伯爵呼唤我,「关于您写的〈独吊〉……」

  突然听到自己的作品名称,我慌乱起来。

  「那……怎么了吗?」

  「那篇作品中,为什么会把生者称为死者呢?」

  伯爵苦恼地蹙起眉头,以悲伤的眼神,

  注视着我。

  独吊……

  写下那篇作品,是今年春天的事。

  我记得是刊载在五月发售的《近代文艺》六月号上。

  新年刚过,我就在箱根山被卷入麻烦事,身心俱疲。即使如此,也不能不工作,我鞭策不甘愿的手臂写下了一篇短篇。去年秋天,我的单行本出版,但是那种东西不可能卖得好,生计困窘,我什么也没想,只是动手写出了一篇稿子。然而这个世界真不晓得是怎么搞的,那种急就章的成品,竟然搏得了一点好评。结果……我接到了撰稿委托。

  我有点喜孜孜起来,拚命地努力写作,却完全不行。根本写不出来。在漫长的呻吟之后,我挤出来的作品就是〈独吊〉。

  去年秋天发生的凄惨杀人事件,以及同样是去年冬天发生的不可解事件……

  我这阵子老是扯上血腥的事件。可能是因为这样,挤出来的作品,是阴惨的埋葬情景。

  算不上是什么好作品。

  不过……也不是比其他的作品差。

  以那种意义来说,我写出来的劣文全都是不完全品。

  不过关于〈独吊〉,我记得我是带着再也写不下去的挫败感搁笔的。

  所以篇幅很短。

  内容……毫无内容可言。

  我只是回想起京极堂忘了是什么时候说过的话,以我的方式咀嚼后写下来罢了。

  朋友说,尸体以部分来看,并没有死。当然,那是以生物学反应的角度来看。

  但是我听到这件事的时候,觉得非常恐怖。

  如果死后还有一些部分活着,会不会也还有意识呢?——我兴起了这样的妄想。

  我没有告诉朋友。

  因为我自己也明白,那只是毫无根据的胡言乱语。

  意识不是独立之物,而是一种反应——这也是京极堂的大论。

  那么,

  产生出意识这种反应、并认识反应的脑的机能停止的话,在这个阶段,人就已经没有意识了吧。

  可是我不是科学家,而是小说家。

  所以那些细节对我来说无所谓,完全无所谓。

  说起来,我从小就经常幻想过早被埋葬的恐怖,活生生地被埋入泥土深处的恐怖。在死棺中复活的战栗。动弹不得的绝望闭塞感。这对我而言,是做为我的生的类比而萌生的妄想吧。据说吸血鬼传说就是从过早的埋葬所萌生,这对我来说是再恐怖也不过——同时也再迷人也不过的事。

  所以,

  我让死人拥有意识,让死人说话。

  相反地,作品中的生者迷失了境界,扩散而去。哪里都没有活着的证据。也没有个人、自我这种确实的东西……

  这种想法,我没有彻底消化,就动笔写下。

  不,该说是记录下来吗?

  不管怎么样,我彷佛自动书写地把它记录下来,带着无法彻底描写的挫折感结束……

  那就是〈独吊〉。

  以结果来说,我写下了生者与死者立场逆转的埋葬场面。换句话说……

  那篇作品就只有这样。

  自此之后,我完全写不出东西了。

  然后就这样直到今天。

  「为什么生者会被当成死者呢?」伯爵再次问道,「埋葬的时候,作品中的女子还活着吧?她人还在呢。」

  「不,呃……她已经死了。」我这么答道。虽然我自己也不太明白。

  「这样啊……那么您是将非存在比喻为存在之物,写下那篇作品吗?」

  ——比喻?

  伯爵,

  他误会了什么。

  这个时候,我第一次看到薰子不安的表情。

  下卷 7章

  台版 转自 Lafrente(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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