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光远这一下自我了断太果决,快到楚衍也猜不透他的想法。少年抹了一把脸,呼吸终于平稳下来。
楚衍不是第一次杀人,照理说他根本不必如此惊异,更何况段光远也并非因他而死。
但楚衍还是不可抑制地心底发酸,既是若有所失,也是惆怅太重未能释怀。
那种惆怅是隐秘而不可言说的,似是见到老友因你而死,又像亲手屠戮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微微的负罪感与自责让楚衍心神不宁。
明明他与段光远并不熟识,他们两人的关系也并不好,那股惆怅之意还积蓄在心头,挥之不散莫名惶恐。
仿佛某种不知名却极美丽的花骤然凋谢了,剔透花瓣飘散零落,让你心中某处也跟着死去。
一点点一分分地凋零破败,风一吹就不留痕迹,什么都不剩。
从此之后,你已不再是你。
命途急转直下步入低谷,可怕的是无法挽回。
为何如此惆怅呢,他们只不过是身处幻境罢了。哪怕受了再重的伤,苏醒之后仍能恢复如初。
既非生死离别,却这般记挂于心不得安稳。莫非他与段光远太过投缘,刚刚打了一场就视对方为至交好友?
理由实在荒诞,楚衍都想肆意大笑,嘲弄一下自己莫名多情。他唇角向上一扬,却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
他整张脸都是木然又呆滞,似是自己虽未觉察到那天大的悲怆之意,可整颗心早被浸染彻底。
楚衍睫羽颤动一下,他伸手从段光远胸膛中抽出了自己的短刀,又轻巧利落地避开了喷溅的深红。
等到那人身体沉沉坠向地面后,楚衍还望着段光远的那双眼睛,似想看穿其神魂深处。
自己想看到什么呢,明明是一双没有光彩又无生机的眼睛。一望过去,呆滞又麻木,都比不上普通凡人目光灼灼有神。
楚衍意欲转身离去,本能告诫他不要迈步,再静静待上刹那,以此当做悼念。
秀美少年沉寂又漠然地望着地面,虽然他表情不见得有多悲痛,旁观的众多修士却全被感染了。
场内场外一片雅雀无声,无人开口也无人说话。
他们既是被震慑,也因比赛结果实在出乎意料,一时半会谁都回不过神来。
已经无需再比较楚衍段光远两人修为相差多大,他们只需明白一件事,楚衍赢了,当真赢了。
百余次灵山大典,还从未有过如此悬殊奇怪的结果。
诸多修士不知说些什么,之前信誓旦旦支持段光远的人,也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的。
穆静雅狠劲掐了自己一下,生怕疑心她自己在做梦。
现在她整个人都是飘飘忽忽如在云端,思绪是混沌不清的。
她既觉得自己小师弟真厉害,又免不了迫不及待地掐着指头算,自己能从赌局上赢得多少灵石。
一赔三押楚衍能赢,三千块灵石本钱,足足挣了九千块灵石!
这么大一笔财富,足够一个筑基修士顺利突破到金丹,还绰绰有余宽裕不少。
发财了,真是发财了。果然还是好人有好报,她就说相信小师弟根本没错。
红衣女修喜滋滋端着玉简看,好一会才收起来。
等穆静雅瞧见身边的李窈兰后,眼珠一转就问:“李师姐,楚衍赢了,你可是开心得说不出话来?”
这句话说得有些刻薄,明摆着想让李窈兰难堪。
谁叫这人身为楚衍师姐却不够意思,不仅不看好楚衍挤兑他,穆静雅一个旁观者都跟着看不过眼。
从太上派到灵山来前,楚衍立下的誓言无一人当真。现在他们全都转变念头,哪怕是李窈兰也不得不服软。
穆静雅没想到,李窈兰还能装出一副坦荡模样,平平静静点了点头:“自然高兴,他代表我太上派夺得首席之位,所有太上派弟子都该觉得光荣。”
脸皮真厚,亏得她好意思,穆静雅磨了磨牙。
她不再理会李窈兰,而是自己喃喃自语:“小师弟与段光远感情很好么,为何他看起来那么难过?”
“不过是幻境幻梦罢了,一出门就醒了,又不是生死离别。”
红衣女修继续小声嘟囔,她骤然抬头望向天边光幕,整个人都跟着愣住了。
躺在地上的段光远尸体,已然化为片片碎片悠然坠落,似冰晶犹如蝴蝶。
天空中竟也悄然敞开了一线缝隙,一袭白衣飞速坠地犹如流星。
段光远,竟是段光远!
只是那人看上去并非全然无事,他面色沉寂眼神无光,胸前还沾染了好大一片血迹,活像是真的死了一般。
太快又猝不及防,让小声交流的修士们也是狠狠一怔。他们情不自禁让开那处地方,心中早有千百个念头一起涌出。
莫非段光远受伤不轻,都没力气再使出一个羽落术?
这也太离谱了,明明他之前只是身处幻境之中,就连死者亦能复生,何至于如此狼狈?
诸多猜想潮水般涌出,眼看段光远就要重重摔到地面,玄奇山修士终于坐不住了。
那袭白衣还是轻轻坠落地面,没有溅起尘土也无声响。段光远却已没有呼吸,他的眼睛也是黯然无光,如是蒙尘一般。
死了,当真死了,旁观的修士们瞬间散开,全都哗然诡异地躁动开来。
他们亲眼见证了那场对决,也是亲眼看着段光远向着楚衍的刀锋扑去。
原本他们只以为那是段光远生性刚烈,不肯认输非要自杀一次,谁也没觉得事情有多严重。
谁想出了幻境之后,段光远却当真死了。胸前伤口与血迹已然在目,也让他们悚然一惊。
该不会,这次灵山大典上出了什么差错吧?
之前在那古怪幻境中死过一次的人,心中悚然一惊,生怕自己下一刻也跟着心跳骤停。
他们忐忑不安等了好一会,发现自己还是一切如常,能呼吸能说话,身上就连一道伤口都没有。
无人说话,也没人再敢细想。
他们隐约猜到,自己大概见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只是他们对此一无所知也无可奈何。
甚至没人注意到,楚衍已经出来了。所有人都是神情古怪地望着那具尸体,想要说话又不知如何是好。
灵山大典举办了百余次,也并非没出过人命。
偶尔有人肆意宣泄屠杀弱者,灵山修士若能及时制止还好,来不及制止也是无可奈何。
他们自从参加灵山大典开始,就早已立下誓言,自理生死不问责任。若无这点心性气度,他们也不会进入决赛。
因而玄奇山修士发现楚衍出来了,也没人找茬。他们静默又古怪地看看楚衍,又望望地上段光远的尸体,都没说话。
楚衍轻盈地拨开人群,走到了最前面,他同样沉默地望着段光远。
没人制止他,也没人敢对楚衍投诸不满的目光。
所有修士在楚衍面前,都成了稀薄不堪的雾气,少年肆意自在地穿行其中,根本感受不到半分阻碍。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楚衍心底古怪地一颤,莫名知道了段光远自裁前肆意大笑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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