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衍真有些厌倦了,他懒得杀自己,更懒得杀仇人。
也是心灰意冷,也是自暴自弃。轮回几世,每次他都年纪轻轻不得好死。刚开始时,楚衍还带着点怨恨与不甘,想要肆意报复想要狠厉杀戮。
可一切于事无补,每一次轮回都是重新开始,昔日仇人早已不见踪影。不管付出多少努力,结果总是阴差阳错出了差错,活不过二十岁就早早死亡。
这就是他的既定宿命,也是他不愿面对的事实。
苍茫大雪消失之后,又是全然不同的景象。青山碧水一片通透,少年被几十名武林高手围堵追杀,还有人不断呼喝辱骂。
“魔教妖人,你罪孽多端,合该落得如此下场!”
“我劝你早些束手就擒,由此还能给你一个痛快。”
“你父母犯下的罪孽,这辈子也别想洗清……”
红衣少年轻蔑一笑,眸光莹亮如星,他绝艳面容上全是恶意与嘲讽,“好一个名门正派,好一个正道大侠!你们没能耐杀死我,就以多敌少找上门来。”
“还把别人干过的坏事蠢事,全都栽赃在我头上,我可不屑认账!”
掷地有声的一席话,又博得正道侠士尖利反击,山谷霎时间乱哄哄一片。
楚衍不理他,也不理会其余人。他直愣愣从正中央穿过,穿过一层层严密防守,走过山川湖泊,如履平地轻快无比。
最终他与红衣少年身影重叠,似是穿过不肯面对的遗憾与梦魇,再坚决果断地飘然而去。
走过,交错也只是刹那。爱恨不甘涌上心头,神识仍是明澈。
他所过之处全都化为一只只红色蝴蝶,纷乱曼妙地四处飘飞,凄艳又美丽。不一会就遮蔽了天地长河,日月山峦。
一步跨出,是他被游街示众当场问斩。再一步踏出,他身染重疾无奈死去。
每一刻每一瞬,都是未曾以往的前尘往事席卷而来,书页般被风翻动不休。若非此时所见,楚衍都不知道,他经历了这么多背叛与冤屈,死亡与愤恨。
杀不干净,也无用处。楚衍干脆不走了,他双腿盘起坐在原地。静静看自己每世轮回结局,眼神沉静漠然。
从一开始的疑惑悲哀,到之后的暴虐憎恶,直至最后的无悲无喜泰然自若。
原来不是楚衍已经遗忘,而是他将过去诸多重重牢牢封锁在心中,密不透风也不见光,一有缝隙敞开,它们就迫不及待地出来兴风作浪。
早已遗忘的诸多情感涌上心头,是滔天巨浪拼命拍击堤岸。一浪更比一浪高,声势浩大似有吞天之势。
楚衍就坐在波浪之巅,时而被扯得粉身碎骨,时而又是温柔和缓如在平底。他无能为力,只能随波逐流而去。
似曾相识的命运,似曾相识的结局。眼前没有出路,也早就望不见来路,无所谓绝望,也无所谓爱恨。
《虹卷真诀》上怎么说的?心境清透无有波澜,起如潮水翻卷长虹挂天,静如湖水冰封明可见底。
过去的遗憾楚衍无能为力,纵然将自己斩杀千百次,再将敌人一刀刀凌迟至死,时光不会逆流,死者也无法苏生。
我执是我,迂腐是我,暴虐是我,心软是我,决绝是我,残忍是我,良善也是我。
一人多面,有善有恶,可以成佛亦可以堕魔。从来不是简简单单的黑白是非,就能将其概括。
不懊恼也不悲哀,无憎恶也不悔恨。过去之事无能为力,好在未来尚未决定,仍有无限可能与希望。
静静打坐的少年,忽然睁开了眼睛。暴虐狂怒的潮水,顷刻平静如湖,不泛波澜。
他缓缓起身,巨浪又瞬间耸动奔流直冲天边,最终化为一架长虹,悬挂于天地之间。同样一道七色彩虹连天而起,颜色绮丽映亮了天际。
完全静止的世界,就连坠落的雨滴也如珍珠般圆润。少年伸指一弹,水珠迸溅而出,巨浪构筑的虹桥顷刻崩塌,哗啦一声又消失无踪。
楚衍原以为,《虹卷真诀》上的经义,只是形容与夸大。可他现在终于深切体悟到,太上派传承博大精深,一言一句皆为真。
何为筑基?了断凡尘,明彻本心,不执着于过去,也不希冀未来,唯有活在当下。
刹那间,冥冥之中的机缘来了。九处仙窍由上至下徐徐张开,一点灵韵美妙的甘露从头顶缓缓流淌,长驱直入没有阻碍。
温热甘露所经之处,经脉坚固生机焕发。每一处血肉骨骼,每一寸肌肤毛孔,全都被洗刷重塑。
游散于四面八方的灵气也随之而来,先是细细松松的一缕,薄如尘埃细若烟雾。
一线线缓慢汇聚,从苍穹直到头顶,吹散了雾霭云霞,露出清澈明丽的蓝天。
正在闭眼沉思的青衣魔修,猛然睁开了眼睛。不用开启灵识,他都能见到眼前的奇异景象。
少年周身腾然而起的灵气,与他藏而不发的锐利刀气,浑然为一直冲云霄。于这太上派诸多雄伟山峰间,再起一座峥嵘陡峭的高山。
高山挺而直,竟似镇住了太上派所有山峦的神与灵,高而广大,奇诡又从容。这一瞬间,它就是太上派的最高峰。
山峰被遮掩在云海中,变幻不定起伏多变。似有腾龙惊起气贯苍穹,又似巨浪滔天欲击碎天地之限。
层峦叠嶂,上上品筑基之相。
练气修士突破至筑基时,灵气入体经脉淬炼,往往会滋生出诸多异象。
三十六种异象,下品十二,中品十二,上品十二。每品之中,再以四品划分为小层次,由下下到上上,不一而同。
下品之相与中品之相,层次分明,前途差异也极为巨大。至于四种上上筑基之相,各有妙处应验,并无太大差异。
楚衍冲击筑基境界,不仅一次成功,而且还顺利成就了上上品筑基之相,让简苍都意想不到。
他刚才全然没想到那么多,也不愿再给楚衍施加压力,简苍只是满心满念期盼,期盼楚衍能够顺利筑基。
真正关心一个人生死安危的时候,其余事情都变得无关紧要。能见到那人好好活着,就是甘之如饴别无要求。
简苍那颗紧绷的心,终于能够稍稍松弛。他将楚衍放在床上,眼见少年长睫颤抖,才涩声道:“你醒了。”
青衣魔修很快觉察到自己失态了,他一吸气,面上还如往常般带着讥诮与讽刺,“足足两日时间,你都没苏醒。本尊还以为,这次运气不好,又要换个宿主。”
躺在床上的少年一抬眼,字字清晰地反问道:“我醒了,难道魔尊不高兴么?”
“高兴,本尊自然高兴。”
简苍斜了楚衍一眼,一触即分又扭过头去,“本尊可不是替你高兴,而是自己高兴。我在你身上下了这么大本钱,若是一点捞不到回报,岂不输得彻底?”
嘴硬心软口是心非,说得正是简苍这种人。
如此也好,楚衍早就习惯了。他自能从简苍每句讥诮话中,体味到蕴藏在其中的好意。
这次若无简苍相助,楚衍不知多久,才有勇气机缘,重新理顺过去的恩怨与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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