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只是不明白,六郎为何独留邺王在长安?如此一来,岂非手足零落,永世不得相见?”
“七郎不像我,他本来就该属于富贵。我既然已经回不去长安,索性就断了他的念想,别让他为我奔波了。”李声闻把柳枝塞进他手里,“所以,这枝柳条,就拜托燕楼主替我转交了。如此一来,也算我们折柳为别呢。”
燕秋来一口答应:“我定会转交到邺王手里,只是我尚需为良人扫墓,晚间才会归家。”
“我许久未见过霜楼了,随你同去罢。我从凉州带了他没尝过的无花果来,正好拿给他——啊,险些忘了,我这里还有一副西凉舞乐的画卷,可以先带给霜楼一观,再由你带回长安进献给圣人。”
燕秋来深深看了他一眼:“六郎生为皇亲贵胄,却一直惦念着他,霜楼若是泉下有知,应当也甚快慰。”
李声闻摇摇头:“霜楼是我旧友,我自然思念他,和身份地位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年我才入长安,法力低微,霜楼更不过才能化人形。于圣人眼中,怕与雪衣娘之属无异,不过是会说人话的珍禽罢了。六郎却始终如待人般待我们,更屈尊与霜楼为友。”
李声闻不以为然道:“凡人观众生皆有皮相,方士观万物皆为无物。我不过有双与他们不同的眼睛罢了。”
说话间,他们已走下灞桥,绕过河提,走到驿道旁的树林中。林中光线昏沉,李声闻没走两步就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幸而旁边伸出一只手,扶了他一把。
这人只是扶他站稳,就甩开了手,撅着嘴缀在后面。李声闻好笑道:“你怎么了,连话也不说?”
李天王看看他,看看燕秋来:“你们说话,有我插嘴的份么?”
“我们叙叙旧而已,不是有意忽略你的,以后不会再这样了。”李声闻朝他伸出右手,轻轻晃了晃。
李天王依旧撅着嘴,不情不愿地把他手指拽住一根,好像迫不得已拿起什么东西似的,但是手上力道用得倒大,甩都甩不脱:“我才不管你是什么燕子楼、燕子阁的,他正儿八经住过的是泾河龙宫。”
李声闻好笑道:“这是什么风马牛不相及的呓语。”
燕秋来拨开覆着冰霜的蓬蒿,露出草后无名的荒冢:“霜楼,你看谁来了?”
——————————————————————————————————————————————
霜楼:我不看
第60章
新雪旧冢,无碑无铭,泉下泥销尘骨。若非燕秋来出言提醒,谁能想得到眼前荒草丛生的土堆下,还埋着一副为人所牵念的遗骸。
燕秋来解下背后所背的琴囊,在坟前坐下来,毫不在意千金的衣裳被雪水玷涴。他一路背来的是一把阮咸,紫檀为身,洁白螺钿于琴面上镶出一双比翼的燕子,正穿过牡丹与柳枝。
阮声绵长而温厚,余音却多作悲声。来自曹国的琵琶圣手将曲项琵琶与妙音仙曲一并带来长安后,阅尽天下奢华的长安子民,多爱曲项琵琶铿锵金石之声,将直项琵琶束之高阁。便是在大明宫梨园之中,也许久未见过阮咸了。
燕秋来调试着阮弦,抚过螺钿的双燕,突然叹了口气:“当年邺王以‘子夜四时’阮咸赠我,霜楼还曾笑话此阮名字颓丧,须要在鳏寡孤独手中拨响,没想到竟然一语成谶。”
他自说自话,并未期待李声闻接话,调好弦便自顾自拂弦成调。阮声幽绵,依稀是首南国童谣。在霜楼口中,李声闻也听到过这婉转悠扬的调子,这是冢中人生前最喜爱的歌谣。
“翦翦新燕,穿花戴柳。岁岁北来,诘之何故。翦翦燕语,惜春之故。”
《翦燕》本只有三句,此时该转入尾拍,燕秋来却十指一转,弹出裂帛碎绢之音。他合着双目,神思不知游到何处,最后两句曲词微弱得几成梦呓。但李天王耳聪目明,把那梦语听得清清楚楚。
他唱的是:春去秋来,茕茕独羽。细语哀哀,何不我绝。
可他脸上没有泪,没有笑,甚至没有喜怒哀乐。
李天王忍不住低声问道:“这里的这位霜楼,是怎么死的?”
“当年我被功名利禄迷了眼睛,为了争夺玉京十二楼的一席之地,与一位方士斗法。”燕秋来睁开眼,神色淡淡,“邺王将一枚西域进贡的夜明珠,藏在金吾卫严密把守的阁楼上,命我与方士对坐含元殿上不得妄动,如此能先取得明珠者即得十二玉楼最后一楼。霜楼化成燕子替我偷取明珠,为金吾卫豢养的游隼所搏。
“他修成人形不易,一向最爱惜自己容颜与羽毛,死时却遍体鳞伤,双翼都折了。更可笑的是,见到游隼啄死燕子的金吾卫,隔天还向我夸赞他们的猎鹰剽悍矫健,竟无一人知晓那只燕子是我的爱侣。我在长安找了七天,才在阁楼飞往含元殿路上的一处屋檐下,找到一只含着夜明珠的燕子。”
“因为霜楼衔明珠而死,邺王将玉楼末席判给我。我便住在这座玉楼里,看着年年新燕春来,只是去去回回的,没有我的那一只了。”
坟冢后的蒿草忽然抖动了一下,李天王下意识地侧过身子,被李声闻拦住。后者借着燕秋来看不到的角度,对他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的鼻子在一开始就嗅到了凶禽羽毛的臭气,但良人不容许他宣之于口。
不知是察觉到他的敌意,还是处于别的缘故,那潜伏在蒿草里的凶禽一直未有动作,这会更是悄悄自草丛中离开。李天王索性就随他去了。
——————————————————————————————————————————————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坟头前蹦迪……
第61章
送走燕秋来,李声闻果然如他所说的那样,一步也不踏入长安,径直在灞桥边上船,要顺着八水东出长安,到洛阳去追逐三月牡丹斗艳。
眼下才是正月末,离三月差得何止几日。况且依他们乘风腾云的速度,从长安到洛阳不过瞬息,完全没必要掐着时间乘船去。显然,李声闻只是不敢在长安附近多作停留。
李天王虽然能踏波浪,但还是装成纨绔子弟的模样,混上商船,追在他身后黏着。今日石尤风停,商船顺风而行,不一会便把那朱漆的长桥留在了背后,只余一道隐约的红线。李天王突然记起一事:“那位折柳娘子,到底是什么人?她就是石氏么?”
李声闻心不在焉地吹着河风:“或许是抱憾而亡的闺中少妇之一,或是亭中替石娘子等待亡夫的石像,或许她就是折柳桥本身,谁又说得清呢?总之,她只想把远行的游人永远留在长安,不许他们从灞桥离开——她是被名为‘怀远’的愁绪束缚的妖怪。”
52书库推荐浏览: 青霜照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