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十八姨眯起眼睛:“是你。我年年都吹绿你坟前的青草,你也应当认识我罢。”
霜楼剥下一片柳叶,含在口中吹了几声不成曲调的笛音,这才答道:“自然记得。我是年年逐风迁徙的飞禽,一年四季的风我都记得。”
封十八姨笑道:“那你或许可以替我讲讲,她们是怎样害死了我爱的女子。”
霜楼捏着柳叶,垂眸俯视她。他半张脸隐在夜色里,敛藏了他的表情:“虽然她们算是害死了你爱慕的女子,可她们是无罪的——或许我不该这样说,但我想她也是这样认为的。她有颗比我更温柔的心。”
“你不是她,怎能笃定她愿意原谅这些女人?她不在这里了,便没有人可以代替她宽恕她们!”封十八姨踉踉跄跄地走过来,拉住安阿措的手,“阿措娘子,若是有人为了让自己的宠佞活下来,将雷劫引在你的头顶,你会宽恕那个人和他的幸佞么?”
安阿措温声道:“抱歉,我不知详情,不敢妄加推断。”
“我爱的女子,是个姿色平平但温柔多情的女子。她生长在长安一位王孙的别府中,我们年年三月会在别院的围墙外相见。直到去年,我再去墙外等候时,却发现她早已香消玉殒。我从蝴蝶和鸟雀口中听到,那位王孙新得了一批千娇百媚的美人,她们去年冬天本来命有一劫,但那位王孙怜惜她们的好颜色,施用秘术将她们的劫数转到了我的爱人身上……”封十八姨絮絮说着,泪水打湿了颊上胭脂。她似是悲痛难以自持,深深把脸埋入安阿措的肩头,借此获得一点安慰。
石醋醋大声喷了一口气。
“这位王孙实在有罪。”安阿措好声安慰道,“若是这些女儿家知晓来龙去脉,那她们确是从犯。可若是她们毫不知情,那她们死得未免有些冤屈了。”
封十八姨埋首在她怀中,忽然低声道:“哈,这香气……安石榴么?”
她猛地推开安阿措,朝蔷薇架后的花丛扑去,那里生满各色牡丹,浓艳者如着彩霞,素淡者如玉盘承露。在牡丹丛外,更生着两株迎风招展的石榴树,枝叶连理。
“田家的紫牡丹、韩家的杂色牡丹、徐家的粉牡丹……”封十八姨一一数来,唇边笑意越来越浓,“还有安阿措、石醋醋——榴花自安国、石国来,所以你们以此为姓,是不是?石榴五月方开,难怪你说东风不能摧折!果然你们的真身都在这里!”
她说完这番话,立刻朝着花丛喷出一口狂风。裹携着地上枯叶与泥尘,狂风以不可违逆之势吹过了百花丛。
但它也仅仅是吹过了花丛而已。狂风过后,数株牡丹依然花叶亭亭,安然无恙。
第95章
“怎么会!”封十八姨不可置信道。她深吸了口气,正要再吹下一口风,安阿措便抓住了她的手腕:“你吹不折她们的。我在花中放了‘风工’。”
她话音刚落,便有一尺来长的白羊跃出花丛,用长角猛顶封十八姨的双腿。封十八姨吓得花容失色,急忙往后退去,那羊没有追出花丛,只是叼住了她的衣带,将其撕去一角,慢慢地咀嚼着。
“风工?”十三娘在她们背后问道。
石醋醋得意道:“这东西看着像是羊,却是能吸吐风雨的东西。各条河川的龙王几乎都豢养这玩意,要降雨时这样将风工群赶去降雨之地便可,免得自己辛劳。当年柳毅看到洞庭龙女牧羊,放的就是这个……”
她说到柳毅,突然收起了得意的神色,闭口不言。安阿措替她说道:“有风工在,封十八姨吐多少狂风,都只是喂饱了它罢了。”
封十八姨怒道:“好,好,看来你们是打定主意要护这些小女。那我们便来看看你们能坚持到几时!”
安阿措忙道:“十三娘,你就别看戏了罢?”
十三娘掩口笑道:“我还以为能瞒得过你,看你自己解决此事呢。”
“我确实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不过封十八姨口中那位李代桃僵而死的女子,既然生为女儿家,亡故之后不会不从你座下过罢?”安阿措无奈道。
十三娘懒懒伸出双脚,待青衣小婢为她穿好云履,才莲步轻移走上前来,从袖中取出一物,交到封十八姨手上:“你看,这是何物?”
那是一片小小的鹅黄的柳芽,带着冰雪初融的春意,舒展开修长的身躯。封十八姨捧着这片柳叶,忽然泪如雨下:“这气息……”
“她对我说过,是那位王孙擅自将劫雷转到她身上。她虽然气恼自己遭受无妄之灾,却因为昔年那王孙亲手种下她,日日为她浇水,而无法怨恨。”十三娘娓娓道来,“我最爱留花鸟精魂在身边,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肯停留,只说要赶着今年的阳春第一缕东风前转生,完成她‘年年嫁东风’的誓言。”
封十八姨哽咽道:“她在哪?”
“洛阳城东的水边,想来你只要从那里吹过,便能寻到她的气息。”十三娘将她扶起,“你吹折了这几位娘子,对她们来说已是无妄之灾,日后就莫要千方百计来折磨她们了。你远涉黄泉到这来,容易误了人间佳期呢。”
封十八姨又是哭又是笑,最后狠狠抹了一把眼泪,嗔怪道:“你怎么早不说?我一时气愤,平白害了她们性命,实在对不住。”
十三娘苦笑道:“你不到太山府来,我怎么能说给你听呢?我是真正跨不出黄泉一步啊。再说了,依你的性子,不让你先大闹一通,你可会静下心来听我说话?”
封十八姨立即举手拍了两下自己的脸颊:“是我该打。这错我既已犯下了,只能等众位娘子重生之后再弥补了。这样罢,若是你们到洛阳来,只要东风吹时,洛阳牡丹便不会凋零。”
第96章
丛中的牡丹们这才化为女子,纷纷起身向她一礼。封十八姨快言快语道:“快快请起,这本是我对不起大家。我有事在身,先走一步了。”
她身上定风之毒还未去,化不成风丝,只好拎起下裳,快步向园外跑去,不一会就消失在柳荫深处。石醋醋长长出了口气:“不听人说话的人,和藏着掖着不说真相的人,都真可怕。”
十三娘挑眉道:“你似乎意有所指?”
石醋醋想也不想:“我说的不就是你和封十八姨?”
安阿措一把拉住她:“够了,你还要在这榴花的壳子里住着?”
石醋醋道:“那可不行!我一向刚才那女人轻薄你就生气,就算用的是借来的躯壳也一样。”
安阿措伸手解开自己的石榴裙:“那便快脱了这身石榴花罢。”
随着她的衣裙委地,少女安阿措也消失在这条艳红的长裙里。从空中缓缓飘下的,只有一朵盛放的石榴花。石醋醋见状也不甘落后,匆忙丢弃了自己的衣衫,以同样的方式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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