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进来的,被人牵引而入?
房间里没有人,桌上摆着画到一半的画,毛笔摔在纸上,墨迹干枯,连盛着洗墨水的木桶也只剩下浅浅半寸。这房间收拾得很是整洁,但桌上如此杂乱,看样子似乎是出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作画的人离开得很是匆忙。
又或者,画到一半,灯枯油尽,画中人已经魂飞魄散。
关灵道在房间里转了转,虽然摆设雅致古朴,除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几本常看的书,却也没有什么。书柜上摆着的都是画经,可见此人是个爱画如痴之人,修行便是作画,与花彩行一般都是画修。
进来之后却找不到人,花落春听了怕是要发疯。
窗外远远传来老者的诵读之声,悠扬犹如龙吟,庄重中带着宁静,关灵道的眼皮一抖,忽得被这声音勾起久远的回忆来。
窗外碧空如洗,柳絮驾着清风吹送落进来,正是上清宫的暖春三月。关灵道失了魂似的看着山间十几丈高的道士雕像,轻轻打开房门走出去,御风而起,朝着那老者的声音飞过去。
是了,这声音他听过,搅得他几日几夜睡不着觉,害得他被计青岩发觉他能听魂的本事。这声音,正是上清宫被锁在水牢几百年的传道老者!
山间灵气飘荡,绿叶在阳光下乱飞,关灵道越飞越快,面皮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得一片酡红,心情鼓荡不止。
授课之声越来越近,远处大殿前青烟缭绕,人头点点,端正坐着数百个悉心听课的年轻弟子,无一不是恭敬专心。老者一摆长须,广袖飞舞,庄严持重,回音在山谷间回荡。
前上清,全盛时期的前上清。
“魂修者,可以游魂之术与此术一起修炼,魂魄出窍时可使耳目更加明晰,离体越发长久。不明者,朝会散后可去找六宫主和九宫主求教——”
关灵道不敢上前,着了迷似的躲在树后面看着,半个字也不想漏,一脸的向往痴傻。道修与魂修并存,彼此和睦,对面而坐一同修炼,他每日做梦都在想着这日子来临。
只是想不到,这景象许久之前就有了,几百年前,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山水。兜兜转转,他总归还是要去上清。上清不是他躲避的地方,那是他的归宿,是他的家,也是一切答案的所在。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鸣金撞击之声,弟子们纷纷自大殿前站起来。关灵道不敢久留,生怕被人发现他这个外来之人,连忙脱身向着后山飞过去,抄着少有人至的地方躲避而行。
空气中到处都是春意暖香,关灵道在僻静之处寂然飞着,小心四处张望,忽得,鼻间有熟悉的清香之气飘过来。
他呆了一下。
他的脚步顿停,思忖半晌,忍不住顺着那若有似无的清香轻手轻脚地飞过去。行了片刻他停下来,躲在一丛芦苇之后,远远地看到个坐在湖边的白色背影。他看不到那人的脸,看穿着和身骨却也知道是个青年男子,背很直,宽大的雪白袖子垂在身体两侧。
关灵道的嘴唇有些微颤。
“出来吧。” 那男子突然出了声。
关灵道的心头被人捏了似的一阵狂乱发抖。被发现了!
他捏着拳头不知该怎么办,心一横,咬了咬牙正要走出来认罪,忽然间前面十丈处的树上一阵轻晃,从上面飞下来一个看似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朝着那湖边的男子飞驰过去。
“师父。” 少年的容貌不甚清晰,脸上和颈上却带了血迹,笑着把一根带着红色果子的树枝放在他腿上。
关灵道咬着唇蹲下来,心头越发杂乱,寂然不语地听着。
白衣男子看着他脸上的几道血痕:“又去打架了。”
“那秃头鹰整天守着那株树不让人靠近,那又不是它种的,是我们上清宫的。我去跟它抢也没错。” 少年蹲下来痞笑着,“我今天又在它的头顶拔了几根羽毛。”
白衣男子默然不语。
少年用袖子把那红色果子擦了擦,送到白衣男子的嘴边:“师父近来修炼辛苦。”
白衣男子无声地压着他的肩膀,少年的肩上似乎有伤,闷闷地叫着跌坐下来,忽觉脸上舒服微凉,男子手持白光覆上他的面颊。
“三天前我去找你,你不在。” 静了好半天,白衣男子开了口,声音微有些哑。
“嗯,下山喝酒去了,今天早上刚回来。爹前几日找我说了话。” 少年低着头,勉强笑道,“方才想起你爱吃红音,便去找那秃头鹰打架。”
“老宫主跟你说什么了?”
少年仍旧低着头:“没说什么,也不过是跟我讲道理。” 他挠了挠头,目光迷茫:“爹说师父的资质千载难逢,且今生有少见的仙运,叫我千万不可耽误你。上清的古传承一千年来无人继承,爹说你是真传之人,我、我比不上你,千万不可搅乱你修炼——”
说到这里又忽然间止住了,静了半天才哑声道:“后天要选传承之人,我爹将所有期望都放在师父身上,师父别让他失望。” 说着他把手臂搭在白衣男子的肩上,叹着笑道:“得了传承之后,师父要闭关五十年,我受再重的伤也没人给我疗伤了。”
“我不一定就是传承之人。”
“别这么说,师父的机遇千载难逢。师父好,我也是、也是高兴的。” 少年眼巴巴地看着他,小声道,“我先走了,爹不让我来找你,师父别告诉他。”
白衣男子默然不语地看着他,垂下头:“什么时候你也听老宫主的话了。”
少年怔了怔,笑道:“也是,我要是从小听他的话,他也不会把我交给你管教了。”
他低头站起来要走,白衣男子忽得拉住他的手:“今晚来我房里,有话跟你说。”
“嗯?” 少年的神色闪躲,干声笑道,“我今天来告别也就是了,一别五十年,师父要专心静修,免得到时候——”
白衣男子的眸色沉了些,静静看着他:“今晚过来,有话跟你说。”
关灵道远远听着,看不见那两人脸上的表情,心里却惊骇混乱得如同麻绳。这白衣男子此生有成仙的资质气运,又能继承古上清的传承,真可谓是机遇无人能及,然而如今南北朝里却没有他这个人物,可见当初不知什么原因死了。
可这却不是关灵道最为毛骨悚然的原因。
他如今浑身寒毛竖起,心头混乱不堪,心道这两人究竟是何许人也,怎么就那么像、那么像——
少年怔怔望着他,心头激荡发热,不知为什么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嗯。”
“老宫主的话,有些可听,有些不必听。”
“嗯。”
少年中了蛊似的乖乖坐在他身边,白衣男子将手心覆在他颈项伤痕之上,让他侧躺在自己的怀里:“老宫主让你疏远我,你便疏远我,却也没有问我愿不愿意。你真想疏远我也就罢了——你想么?”
少年往他的怀里缩,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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