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梦了。
他梦到了母亲,他的母亲是狐仙,她住在大山里,她邂逅了一个人类男子,她恋爱了,怀孕了,生下了个孩子,她变得虚弱,她的尾巴冒了出来,她的耳朵钻了出来,她浑身都披上了雪白的绒毛,人类男子离开了她。
他从苏州来。母亲一直想去苏州。
母亲在山林中郁郁而终。
母亲说,孩子就叫“秋”吧。
秋天是天地间最热烈,最温暖的颜色汇聚的季节。到了秋天,稻穗压弯了稻秆,栗子掉下树,柿子红了,橘子甜了,银杏黄了,小鹿长出了茸角,山雀衔着浆果掠过水面,溯流而上的鱼跃出溪涧,被黑熊逮个正着。漫山遍野都是缤纷的,热闹的,月亮会变得很大,很圆,人们会思念亲人,亲人也会思念你。
不要怕,孩子,不要怕。
他梦到他在母亲怀里熟睡,母亲抚摸他的头发,那双手是粗糙的,又是细软的,说不清,母亲还给他抓背,挠脖子,他想躲开,又舍不得。母亲不知道他怕痒,母亲怎么会知道呢?他还没长大,还没和母亲说过一句话,母亲就走了。
母亲轻轻地呼唤他。
狄秋,狄秋……
对,对,对。
狄秋从沙发上滚了下来,他一摸眼皮,扯下来张纸条,上面写了几行字,可屋里伸手不见五指,根本看不清,门缝下倒有光,没有音乐声了。狄秋爬起来 ,开了门,凑在光下一看,纸上一行细秀的楷体字,写的是:给你留了份盐酥鸡在冰箱里,微波炉热一下吃了吧,我上班去啦。
署名是洁洁。
“老实帅哥?”
狄秋听到这一声一个激灵,抬眼看去,和小灰对上了视线。小灰正在炉上煮面,耳朵里塞着耳机,他盯着狄秋,笑得不怀好意,他说:“不是,在洁洁那里,对啊,大概是个老客户,对对,知道了,好。”
四下不见洁洁,狄秋一阵尴尬,匆匆忙忙从小灰边上过去,开了门就走。
这一出去,狄秋便被股冷气扑倒在地,他忙环抱住手边摸到的一棵树,抬起头试图往外看,可又一股强风,裹挟着湿冷的阴气呼啸而过,别说睁开眼睛了,他连头都抬不起来了,只觉天寒地冻,他仿佛是一下从人间掉进了个冰窖,这冰窖里还有只巨大的电风扇在不停朝他吹风。狄秋用手臂圈住脑袋往右边避开,风又从左边过来,他换个方向,还是逃脱不过,就连地上都好像有阴风匍匐着,贴着他的身子掠夺他的体温,没一歇,狄秋整张脸都被吹僵了,双手十指也几乎失去知觉,而风却更横了,像刀子,一刀又一刀割他的手,狄秋稍一犹豫,手往后缩了缩,那风似是正等着这个时机,使出了最强、最狠的力道,一下把狄秋从树边吹开了。狄秋失声哀嚎,背上一痛,没声了。他感觉自己后背着地摔在了地上,但很快,他又感觉身下一悬,人飞到了空中去,风抓着它,攥在手里,任意揉搓玩弄,一时把他掼到地上,一时把他丢到空中,他的身体已经全不由他控制了,意识也被摔得支离破碎,他想到白玉娇,他也被她的尾巴这么戏弄过,可她的尾巴也保护过他,她的尾巴是温暖的,柔软的,而这风是无情的,剥夺了他所有气力,冻结了呀他的呼吸,封锁了他反抗的能力,他浑身发冷,想哭,可眼泪掉不下来,他早就感知不到自己的眼睛鼻子了,他的神经同他的四肢五感一样,逐渐麻木,他已不想弄清楚这变故的来龙去脉了,他猜他可能是掉到了十八层地狱里的什么冰雪地狱里。他还不知道世上有任何一扇门是可以通往地狱的,又或许他一直都在地狱里,走在无间道上,永不能超生。
狄秋大叫了出来:“我受够了!他妈的我有沙眼!!”
可这话才出口,就被风击得粉碎,那风也在说话,呼呼呼,哗哗哗,比他响,比他凶,它好像还在用着人间的大树,人间的山石猛敲猛打,山洪爆发的声音,巨石滚落的声音,破碎的声音,灾难的声音不绝于耳。
狄秋又一次重重摔在了地上,他呜咽了声,正等着承受下一波的捶打,可风势忽而弱了,只微微地吹拂着了,虽然还是凉飕飕的,但比之前好了不少,狄秋赶忙是把冻僵的双手送到嘴边哈了哈气。突然之间,一声惨叫响彻云霄。狄秋起了身鸡皮疙瘩,慌忙揉开眼睛,这一看,吓得他吞了口口水,立即是四下找起门来了。
在那阴云密布的天空下,黑雾弥漫的大地之上,一只头顶尖角,方脸獠牙,半身赤裸的怪物顶天立地地站在那里。它一瞪眼,两只眼睛刹那间旋出两个黑色的漩涡,天地间所有光辉都被逃脱不了它们的吸引,他一呼气,鼻孔里喷出滚滚黑烟,空气中火花四溅,坠下的火星烧着了整排树,整片大地。它又一张嘴,仿佛有成千上万的冤魂在同时哀鸣,大地冰封,火灭去了,冰天雪地里,这怪物呼哧呼哧哼气,它周身烟雾缭绕,这些烟雾让它的四肢看上去更粗壮,更巨大,但又显得那么不真实,那么虚幻。
狄秋手脚冰凉,挣扎着爬起来,荒山野岭的,哪里有人家,哪里有门!狄秋心下担忧,那怪物这时又哀叫了声,狄秋一看,怪物将自己的脑袋猛地向后甩去,似是极痛苦,接着又是一声痛呼,怪物胡乱扭动起了身体。它跺脚,天摇地动,它肩上的云朵被抖落了,露出个瑟瑟发抖的月亮,那怪物又一拧脖子,双手在空中乱挥,把月亮给扫没了影。天和地刹那间成了同一种颜色,周遭寒气更盛,狄秋搓搓胳膊,躲在了棵枯树后头。
就在这时,一把洪亮的男声高吼道:“快!帮我定住他!插进它的右脚里!”
狄秋还没找到这说话的人,脚上一痛,原地跳了起来,待他一看,原来是根铁棍不偏不倚砸在他右脚上,他又一打望,不远处,一个长衫盘髻的清瘦老人腰上系着根绳索,将自己同一颗树绑在一起,老人双手紧紧握住根杖子,那杖子一端直捅进一片高耸的黑土丘里。狄秋再一研究,老人埋杖的哪里是什么土丘,那分明是一个脚趾!他仰起头,正是那怪物的脚趾!
老人转动手腕,咬牙使劲,那怪物苦不堪言,脖子往前一伸,一阵黑烟从它的嘴里涌出,直朝着那老人扑去,狄秋忙要去搭救,可这黑烟竟然滚烫无比,他稍一靠近,衣服和头发都烧了起来,狄秋赶忙在地上打滚,不住地问:”您没事吧??没事吧??“
只听还是那把洪亮的声音,穿烟破雾,响彻云霄。
“与疫鬼斗!其乐无穷!”
老人纵情狂笑,这笑声甚至盖过了疫鬼的咆哮。狄秋身上的小火苗全灭了,浓烟散去,他咳嗽着看那老人,只见他仍屹立在树前,昂首挺胸,无畏无惧,他正将一只葫芦凑在那杖子上浇灌着什么,这浓浆显然使疫鬼更难受了,竟轰然倒下来了,地面像波涛一样起伏,狄秋好不容易站稳了,一咬牙,心一横,捡起了脚边的铁棍,朝着前头那高山一样耸立着的疫鬼的右脚奔去。到了这座五指峰似的山脚下,狄秋高举起铁棍斜扎进去,但这疫鬼的脚不知是什么做的,这铁棍竟被弹开了。狄秋高喊:“老人家!这没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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