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方外客_高阳【完结】(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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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水找人,胡沐也想见识,何况是找自己思念的季常,自然同意。

  赵烈也不识得怎么入水,但按季常临走时吩咐,到西湖龙王庙□的水池前,把柳枝伸进池中,轻轻敲那中间的黄石假山三下便好。那池直通西湖湖底,不多时便见水涡团团,一个水兵上来迎接,说龙王不在,季公子有请。二人看向那人手指之处,水中出现一个大洞,石阶直通深处。

  沿阶而下,不知走了多久,才到池底,他们顺着漆黑的水道,跟着水兵手中的灯笼,又行了几十步,眼前才明亮起来,听那水兵说是到西湖了。胡沐睁大眼睛看着这水底世界,身边鱼和水草真切可触,自己身上却不带一点湿意,行走谈话,皆和路上一样,不禁张大了嘴巴,竟呼吸自如,也没有吹出气泡来。

  赵烈想总算可以让儿子尽兴了,也放下心来。

  到了龙宫,那西湖龙王的居所虽然规制不大,却十分瑰丽奇伟,风格陈设,也足叫胡沐大开眼界。

  过了一道洞门又一道洞门,走过一座大厅接一座大厅,越过一道幔帘接一道幔帘,他们才来到季常的住处,房中却没有人。

  领路的侍女不好再带,只说自家公子应该就在园里,让二位先在园中逛逛。

  胡沐见园中珊瑚摇摇摆摆,色彩斑斓,比陆上见的死物不知好看多少倍,忙奔过去玩弄。赵烈知那是西湖龙王从东海要来养的宝物,不让他乱碰。他们四下看去,才瞧见园中央凉亭里,一个白衣公子坐在栏上,倚着亭柱,正拿了酒坛仰天往嘴里灌。

  赵烈不禁皱眉,走过去道:“季常,你又在喝!”

  季常见他们过来,笑笑站起,把坛子往地上一放,胡沐看去,那里空坛子已经堆了一大堆了!

  “你们来了!真是稀客!来来来,叫他们再准备几个菜,一起喝!”季常说着,正要挥手叫佣人,却被赵烈拉住。

  “季常,你要这样到什么时候!”

  季常打了个嗝,看着赵烈道:“当初你们劝我回家,我也回了,如今吃好喝好,日子不知道多好过,这样是哪样?又有什么不对?”

  赵烈怔了怔,才叹道:“人死不能复生,何况是灰飞烟灭,更无处寻了,你这样又有什么用!”

  季常看了赵烈一会儿,转身蹲下按住胡沐的肩道:“沐儿也来了……先生说过请你喝酒,一起来罢!”

  “季常……”

  胡沐眼睁睁看季常脸色在自己面前渐渐发冷,还不知作何反应,季常已猛地站起,狠狠踹了那些酒坛一脚,看那些坛子哗哗碎了一地,又发怒上去踩了几脚,才骂道:“没用没用!我也知道没用!没上天时,我们哪个不是集全家宠爱于一身?到水司后,他是跋扈了些,可也立了不少功劳!后来不过中了魔毒,才误入歧途。可除了赵毓,竟一个个要置我们于死地,哪念得我们旧时一丁半点好!这倒罢了,可恨如今家中个个只疼那新的霖儿,当他倒如瘟神,提都不提半句,好像没这个人似的!我也知道没用啊,可若连我都不记着他,他不是太可怜了么?我每每想起他就心痛,想起天上地下那些嘴脸就心寒!你们总和我说要听天由命,守运待时,处得炎凉,来日方长,却哪个管我活着,比死的那个还难受?”

  第12章

  十二章

  胡沐从未见过季常容颜如此惨淡,不觉不忍,只看赵烈。

  赵烈咬了咬牙想再劝,季常举手止住:“对不住,我不想听。”说罢,便叫人来打扫,自己摇晃着走回厢房。

  这时,有人来请,说龙王爷请赵大人去一叙。

  赵烈弯腰拍拍胡沐道:“去陪陪季先生。”

  胡沐心里想去,却有些犹豫。

  赵烈又说:“现在我们去,他都是不想见的。你什么都不知道,说不定还好些。怎么?是不是怕他赶你?”

  胡沐摇摇头,只问:“他若不见我,我不打扰便是。可他若见我,却是要和他说什么才好?”

  赵烈眉眼一弯,道:“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你还怕季先生不成?”

  胡沐不再问了,向季常离去的方向走去,又回头看赵烈。赵烈挥挥手:“去罢!”

  胡沐这才转身跑去,不一会儿便看到季常的身影。季常的头发和白色丝衣随水波而动,好生风雅,胡沐低头看看自己,衣服和头发都老老实实定住。原来,只有水族在水中才这般收放自如,就算不使避水法,也能来去如常。

  跟到季常别馆前,那苍龙未上台阶,倒转身一屁股在阶上坐下,定定看着胡沐。

  胡沐被他面无表情地看得有些发毛,便轻声唤了声:“先生。”

  季常眼中冷漠转为悲怆,看向别处。

  “先生!”胡沐只觉得心疼,喉咙发堵,又唤了声。

  季常还是一动不动,好容易才说了声:“你走罢!”

  胡沐看他的表情,突然想到四岁那天,母亲一身不同寻常的民妇打扮,浑身湿透从外边回来时,冷冷看着自己和赵烈的样子。当素素好言好语安慰自己,把他抱回屋里时,赵烈又恢复一脸焦虑,似乎有其他事要关心,都不回头看他们一眼,只顾拉着赵煦说话。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父亲要离开,母亲也要离开,除了浑身颤抖和发冷,没有其他感觉。

  他猛然喉头发堵,要流下泪来。

  季常感到胡沐杵着不走,抬头一看,见他双眼发红,好像要掉泪的样子,忙强自撑起身下来,按住他肩道:“先生吓着你了?”

  他越这样说,胡沐却越难过。除了上次被爷爷打,到西域后十几年来,他还真没哭过一次,被季常这么一问,泪却不断往外涌,化在水里,他也不管。

  季常也不知所措起来:“别哭别哭,是先生不好!”

  胡沐忙用袖子去擦,却什么也没擦着。被使了避水咒,泪哪沾得了他身?他见擦了个空,哽咽道:“先生,我……”

  他本想说,我爹爹叫我来看你。对上季常乌黑清澈的眸子,却又抑不了,索性用袖子蒙住脸大声抽噎起来。

  “这可怎么好!却是受了什么委屈?”季常手忙脚乱,酒也醒了,“先生刚才不是有意的……”

  胡沐一面用力摆手,一面又遮住脸,背过身去急急闷声道:“别和我说话!别和我说话!”

  季常只好站在旁边不动。

  胡沐哭够了,才不好意思地转过身来,看着季常。

  季常瞅了他一阵,不禁笑出声来:“我好容易把自己灌醉,你这一哭,又把我弄醒了!”

  胡沐狠狠心,说:“我陪先生一块喝!”

  季常哈哈大笑,道:“小孩么,还是不要喝太多酒,等下你爹爹又该怪我了。”这么一说,才想来,“咦”了一声,问:“他呢?怎么不见他?”

  胡沐照实说了。

  季常脸又沉了沉:“我父亲和他,有什么好说的?”

  胡沐觉得尴尬,只好说:“先生不要怪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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