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想,唐镇怎么又多出来一个侏儒,比上官文庆还矮小的侏儒。而且这个侏儒比他还黑,阿宝的脸已经够黑的了。这个黑炭般的侏儒为什么坐在李红棠的家门口,阿宝心里警惕起来。他走到上官文庆面前,嗡声嗡气地说:“你是谁?”
上官文庆抬起头:“阿宝,你不认识我了?”
他的眼睛十分清澈,比阿宝还要忧伤。
阿宝疑惑地说:“不认识,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你。”
上官文庆悲哀地说:“你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
阿宝的脑子里搜索着这个人的声音,却没有半点关于他的声音的记忆:“听不出来,我从来没有听过你的声音。”
上官文庆明白了,自己的容貌改变了,声音也改变了。他想,要是李红棠也认不出自己了,那是最悲哀的事情。
上官文庆说:“我是唐镇的活神仙哪!”
这不是上官文庆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吗?难道他就是上官文庆?阿宝不敢相信。阿宝说:“你,你——你要是上官文庆,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上官文庆无奈地说:“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阿宝的心冰冷冰冷的。
他感觉到了恐惧。
相信唐镇大部分人家的年夜饭都是十分丰盛的,而且一家人团聚在一起的心情是愉悦的,吃完年夜饭,还有大戏看,人们更加觉得这个年过得真的是和往昔不同。
李红棠却和别人不一样,孤独凄冷地过年。
她在黄昏的时候醒来。
她听到唐镇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就起了床。
唐镇人有个习惯,吃年夜饭前,要放鞭炮。
李红棠的嘴巴苦涩,肚子空空的,不知道自己在床上躺了多长时间。
起床后,她本能地喊了声:“阿弟——”
她喊完后才缓过神来,冬子已经不在家里了,说不准现在正和那个老太监在一起吃年夜饭呢。
她希望冬子快乐,能够多吃点好东西,不要想着自己,要难过就让自己一个人难过吧,反正也不是难过一天两天了,她的心早就被痛苦之石砸得稀巴烂了。
李红棠的双脚就像是踩在棉花上,软绵绵的,下楼梯时,一脚踩空,差点滚下楼去。她来到灶房里,发现灶台上放着很多年货,她没有感到惊奇,这一定是那个可恶的父亲送过来的。想起往年过年时,虽然没有如此丰盛的年货,一家人在一起,却充满了人间的天伦之乐,谁能想到,现在会变成这个样子,好端端的一家人,剩下孤独一人。
李红棠打开了家门。
她把父亲李慈林拿回来的年货都扔在了门外的街上。
满街的红灯笼在李红棠眼睛里变成了一个个血淋淋的人头。
她使劲地揉了揉眼睛,定眼再看,每家每户门楣上的确挂着血淋淋的人头。
自家的门楣上也挂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李红棠疯狂地操起一根扁担,把门楣上的红灯笼挑落,然后使劲地关上了家门。
这个大年三十的晚上,李红棠只是熬了一锅稀饭,什么菜也没有炒。她一碗碗地吃着稀粥,直到肚子撑得圆鼓鼓的,喉头要涌出米浆,才把碗放下。她默默地坐在饭桌前,目光痴呆。唱戏的声音在唐镇的夜色中响起之后,李红棠听到了敲门声。
敲门声很轻,却那么清晰。
敲门声把她从痴迷中唤醒。
敲门的人是谁?一定不是父亲,他不会敲门,只会砸门!难道是母亲?母亲如果在这个晚上悄然回归,那她会幸福得死掉!难道是冬子,他偷偷跑出来了?她知道冬子的心里放不下自己,可不希望他回来,只希望他能够平平安安,不要有任何危险。……敲门的人到底是谁?
李红棠走到了门边。
她轻声问道:“谁在敲门?”
传来陌生的声音:“红棠,是我。”
她又轻声问:“你是谁?”
陌生的声音:“我是唐镇的活神仙。”
李红棠打开了门,低头看到了变得不敢相认的上官文庆。
李红棠惊诧极了:“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上官文庆说:“你都可以变,我怎么不能。”
李红棠说:“进来吧,外面冷。”
上官文庆进了屋,李红棠关上门。
李红棠说:“我让你不要再来找我,你怎么又来了,你不怕我生气把你扔出去?”
上官文庆说:“我不怕,我都快要死的人了,还有甚么可怕的。”
李红棠说:“呸!大过年的,不要说不吉利的话!”
上官文庆说:“过年不过年又怎么样呢,我已经不在乎。”
李红棠说:“你妈能让你出来?”
上官文庆说:“他们都在看戏。”
他们坐在饭桌前,在飘摇的油灯下,相互审视着对方。他们什么话也没说,什么也不用说,就这样默默地对视。李红棠想伸出手去握他孩童般的手,可没有这样做。
上官文庆感觉自己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人,哪怕是蜕一万次皮,经历一万次痛苦的煎熬,只要能够在这样的夜晚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也是值得的。也许他经历那些常人不可想象的痛苦折磨,就是上天在考验他,而李红棠是上天在他饱经劫难之后最好的礼物。
能够和李红棠在一起,那怕是一瞬间,也像过了一生。
李红棠感觉到了温暖,一个男人,唐镇最丑陋最渺小的男人给予自己的温暖,这种温暖是安慰,也是爱,最真切的刻骨铭心的爱。
戏散场后,阿宝一个人还坐在台前的矮板凳上,久久不愿意离开。
他清楚地看到,赵红燕和戏班的人被团练门簇拥着走进李家大宅前,哀怨地朝他瞟了一眼。
那一眼让阿宝的灵魂出了窍,今夜她刚刚在舞台亮相时,阿宝就发现了她眼中的哀怨,虽然扮的是飒爽英姿的花木兰,可在他的心里,她和自己一样忧伤。
阿宝在她走的时候,发现从她的袖子里飘落了一片白云,他捡起了那片云,那是一块白色的罗帕,罗帕上画着个女子的头像,画中人就是赵红燕。
罗帕上存留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好像是茉莉花的香味。
他赶紧把那块罗帕藏进了口袋里。
阿宝一个人坐在空坪上,冷风鼓荡,一颗少年的心,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感伤之中。
红灯笼烘托得喜庆和温暖的唐镇之夜,被阿宝的忧伤拖得无限漫长。
夜深了,张灯结彩的李家大宅沉寂下来。
明天是登基的日子,李公公早早地进入了卧房。
李家大宅戒备森严,所有团练都没有回家过年。
冬子吃完年夜饭后就回到自己的卧房去了,除了思念母亲和姐姐,还想去探索那神秘的地洞,白天里,他往那地洞走了很长时间,也没有走到头,后来害怕了,就返了回来,地洞通向何处,是个谜。
冬子仿佛胆子越来越大,好奇心也越来越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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