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法长老张清轩曾向周行云打听过几次,得知此事,直是叹息。
周行云决定点拨金麟儿,走上前同他面对面坐着,问:“念郎,在做什么?”
金麟儿把茶花藏到身后:“我……”
周行云面如冠玉,是世家子弟,气质清贵、行止大方,令人如沐春风。
他拿起小案上摊开的经卷扫了一眼,问:“何者是强兵战胜?”
金麟儿脱口而出:“第一先战退无名烦恼;第二夜间境中,要战退三尸阴鬼;第三战退万法。此者是战胜之法。”
周行云颇感意外:“重阳祖师的《金关玉锁诀》已非入门经典,你却读得很熟。”
言下之意,自然是在问他,你为何连艰深的经典能背熟,入门的经典却不能通过考察。
金麟儿亲近周行云,坦诚道:“这本书我读了好几日,背诵不难,但许多地方都还不太明白。问道阁里的经书太多了,想把它们全都看一遍,还要弄懂其中的意思,实非易事。”
周行云无奈,道:“念郎,可知何为问道?”
金麟儿压低声音道:“我原以为,问道就是向老师发问,但看他们都不太爱发问,我也不懂了。”
周行云失笑:“全真道讲求一个‘真’字,修行不靠书本、不凭符箓,最重要的,是明心见性,此即是问道阁之所以是‘问’而非‘闻’的原由。修行是向心中求索,而非经卷。”
金麟儿终于明白过来:“师兄是觉得,我该开始练武了?”
周行云:“儒门释户道相通,儒家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又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深以为然。唯有经历,方得体悟,闭门造车总是行不通的。”
金麟儿:“多谢师兄教诲。说来惭愧,我未能通过长老考核,确是有意而为,我做的不对。”
金麟儿把茶花从背后拿出来,向周行云坦白:“师兄,我遇到一件难事,不知该如何决断,但又不能像旁人求助。先前,我总想着在经卷里找答案,现在看来,是我狭隘了。可我真的被这事绊住了,在事情解决以前,我不敢贸然习武。请你不要因此认为我懒惰。”
他摸摸鼻子:“虽然,我确实有些懒。”
周行云:“你心中清明,最好不过。”
金麟儿:“你不问我到底是什么事?”
周行云:“你想说便说,不想说便独自承担。不过,若你觉得辛苦,我很愿意帮你。”
金麟儿双目濡湿,好容易才把眼泪憋回去。
他想像抱孙擎风那样抱抱周行云,可一伸出手,立马就觉得此举不妥——他忽然意识到,孙擎风与这世间的任何人都不相同,他不想能像对待孙擎风那样对待别人。
但他的手已经伸出,不好半道收回,灵机一动,顺势把手里的山茶花插在周行云胸口,笑着说:“多谢师兄。”
山茶开得灿烂,花蕊上满是蜜粉,摇摆两下,便在周行云的衣襟上留下了一道明黄的污痕。
周行云很喜欢这朵花,并不在意那污迹,只道:“你是我师弟,我理应照顾你。”
金麟儿感受到周行云的关怀与期许,再不敢分心偷懒,开始认真读经,直至红日浮于青山巅时方歇。
因担心秘密试炼被孙擎风发现,金麟儿不敢在积云府附近行动,又怕被人看见了遭笑话,不敢在问道阁周围辣手摧蜂。
于是,他吃过晚饭,见周行云已离去,便假称师兄找自己考察功课,以此为借口把孙擎风支开。自然,他的目标不是周行云,而是周行云洞府外的山林。
若是平时,孙擎风定会跟着金麟儿。
但今日晚饭时,他看见周行云胸前插着一朵山茶花,不知缘由,总觉得全身上下无一处舒坦,再听金麟儿说什么考察功课的屁话,连话都不肯答了,不声不响独自离开。
金麟儿心中,半是兴奋,半是紧张,没有留意到孙擎风的异常,独自走出问道阁。
起先,他一步接一步慢慢地走,后来见四下无人,便撒欢跑了起来,一头扎进深林中。
傍晚时分,夕阳照亮了半个山林。
林中半边草木金红,半边苍叶漆黑。
溪水如镜,倒影自成一片天地。
野马在溪边饮水,比世上大半的人都逍遥自在。
草甸上落着一个又一个脚印,深浅不一,每个印记都带着独属于少年人的不同的心绪。
金麟儿跑得太快,收不住脚步,险些落入溪水,幸而被地上的藤蔓绊倒,摔倒在溪边。
他侧脸一看,同那匹饮水的野马四目相对,眼珠子骨碌一转,灿然一笑,突然翻身跳上马背,紧紧抱住那马儿,附在它耳边说了几句话。
马儿仿佛有灵性,引颈长嘶,狂奔起来,带出漫天闪光的草木碎屑。
金麟儿瞪大眼睛望着四周,寻得一处崖壁,找到一个比自己脑袋还要大得多的马蜂窝,即刻拍马叫停,翻身从马背上跳下,滚落下地,自言自语道:“就是它了!”
他回忆着孙擎风捅马蜂窝时的情景,寻来一根极长的树枝,折去多余的部分,把一条长杆握在手中,对准马蜂窝,用力一捣。
只听啪的一声,马蜂窝落在地上。
金麟儿兴奋地等待蜂群涌出,半天不闻响动,疑心捅了个空窝,提着长杆,上前翻看。
蜂窝被翻过来的一刹那,成群的黄蜂轰然炸开。
金麟儿头皮发麻,整个人都吓傻了,意外在蜂窝上踩了一脚。他感觉蜂窝震动起来,瞬间吓得脚软,在地上滚了两圈,拔腿就跑。
群蜂震怒,对金麟儿紧追不放。
金麟儿跑了不一会儿,至一口山泉边。
他用尽吃奶的劲,才勉强快过“追兵”十余步,背上被蛰了几下,喉头腥甜,眼前发黑,知道再跑下去必定会晕死当场,被马蜂扎成筛子。
在这紧急关头,恐惧如潮水般涌上金麟儿心头。
他忽然想起,此行的目的,就是直面恐惧、战胜恐惧,遂决定不再逃避,停下脚步站在溪边,颤抖着直视蜂群。
正在此时,周行云拎着木桶和布巾,行至东峰山腰间的泉水沐浴。
他刚刚拨开一丛帘幕般的茂密树叶,就看见小师弟“薛念郎”站在泉边。
薛念郎面对一团黑云似的蜂群,浑身抖得如同筛糠一般,但杵在原地动都不动。
“念郎?做什么还不快跑!”
周行云大喊一声,却见金麟儿没有反应,以为他被吓傻了,不得不跃步上前,呼吸间奔至金麟儿身侧,扯起布巾,罩住自己和他的头脸,搂着他一同跳入泉水里。
蜂群顷刻已至,浮在水面上嗡嗡鸣叫。
水面下,金麟儿回过神来,尚不知自己为何已在水中,张口吸气,吐出一连串气泡。
周行云用手捂住金麟儿的口鼻,伸手指向上方,蜂群在空中飞舞冲撞。
恰逢晨昏交替,天光在这一瞬间暗了下来,马蜂在黑暗中无法分辨事物,不消片刻便已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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