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陡然发现,不单这条街,整个江陵都没有雪了。水天一色,上下一白,覆盖了江陵的全是那样平整洁白的纸钱,盖成一块裹尸布,而周围几无人声。
如同在鬼市被玄龙捉弄时那样,他害怕地叫道:“嘲风?”不见回音。
“小凤凰?大宝?”不见回音。
“桑先生?城主?”
不见回音。
他慌慌张张地回过头去找,突然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那声音很模糊,模糊却温暖,让他觉得安心了一些。
那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花珏转过身去,看见了一个容貌秀丽的女子,无比年轻,无比眼熟。
他的喉咙被哽住了,仿佛有一块冰在压迫那里:“……奶奶。”
花奶奶微笑着望着他:“阿囡,你在找什么呢?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在这一瞬间,花珏感到自己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剥离了,他痛苦地闭上眼睛,细细回想:“我……在找什么?”
“是呀,找什么呢?”奶奶牵起他的手,慢慢往回走去。花珏被她牵着,发觉自己越走越低,慢慢回到了八九岁的样子,红绳扎着傻气的小发髻,和普通人家的小姑娘无异。
奶奶将他带去了一片河岸上。
这处河岸独与周围的景色不同一些,像是分裂出来的另一方天地:整个江陵都是雪白的,唯独这里是深红的,花珏踩过去,发觉那是密集排在一起的花朵,深红的石蒜花。眼前的那条河,也不是他从小便熟悉的竟江,竟江河水奔流不息,波澜壮阔,眼前这条河缓缓流动,无比宁静,上面也漂浮着数不清的花朵。
这是哪里?
花珏手里一空,望见奶奶忽而也不见了;这里终于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恐惧慢慢浮上他心头,他想开口叫叫自己熟悉的那些名字,却发现自己想不起来了。
他养过……一条龙,一只猫,一只凤凰。
遇见过……一个账房先生,一个城主,一个小孩子,还有数不清的面孔。
他们长什么样子?
他绞尽脑汁地回忆着,却始终想不起来。但慢慢的,他想了起来这里是哪里。这里是阴司地府,是忘川河畔,往东走九百九十九步便是阴司兔儿神的太阴殿,往西走九百九十九步便是判官所在之地。没有南北,南是无尽忘川水,北是十方罗刹鬼地。
原来这里是阴间,他身边的人和事,整个江陵,都已经死去。
作者有话要说: 北齐的城主官衔和宋代提刑官齐聚一堂,请大家无视吧……没文化的作者真的很喜欢这两个名称。(捂脸)
第89章 真-二选一是三选一
花珏自梦中惊醒时, 发觉自己枕边洇湿一片, 玄龙不在身边。房内寂静,浅薄冷淡的日光透过窗棂透进来。
他急急忙忙地披衣起身,下床出去找人, 连鞋子踏错了一只都没发现。
走过饭堂、正厅, 踏入院中后,花珏方在庭院中发现了玄龙以及小凤凰一干人等。无眉不知去向, 想必又是端着罗盘出去四处搜寻了, 家里的这一群小动物在庭院中堆了个雪人出来, 用石子拼出眉眼口鼻, 插了几条枯树枝杈当做手臂,最后在那雪人头顶堆了些红色的线头。
小凤凰瞅见他来了, 拍了拍翅膀:“呀,花珏,你来了, 快过来看, 我们堆了一个你。”
花珏心神不宁,勉强笑了笑,又听小凤凰煞有介事地跟自己邀功:“石子是我叼回来的, 线头和树枝是花大宝仁兄找来的, 这两个大雪球是嘲风滚出来的, 你看看,好看吗?”
听得他这样说,花珏心下的躁动被抚慰了一番, 笑了:“好看,可我哪有这么胖?”
小凤凰瞅瞅他:“就是要胖才好呢!你看花大宝仁兄多有活力,你要像他才好。”
地上的狸花猫骄傲地昂了昂脑袋,又扭了扭屁股。
他们都以为花珏是还没睡醒,所以气色差,却是玄龙首先发现了异常,不动声色地将他揽去了房中,用手轻轻抚过他眼角,询问道:“怎么了?”
花珏想了想,不知如何描述,只告诉他:“我做了个噩梦。”
玄龙微有诧异:“噩梦?”
花珏自幼多梦,也是体弱的缘故,容易被潜藏在空气中的食梦貘偷得空子,这种精怪无害,却惹人烦,经常招致噩梦与浅眠。自从玄龙睡在他身边以后,花珏的睡眠状况一日比一日好,噩梦与惊厥已经很久没发作过了。
“我梦见你们都走了,谁也没留下,就剩我一个人。”花珏想起那梦境中空茫失措的感觉便难过起来,声音也低低的。
玄龙将他抱进怀里,温柔地拍着他的背:“是不是我们昨天玩得太疯,你受了凉,又累到了,这才做了噩梦?”
花珏嘀咕:“……可能是吧。”
玄龙捧起他的脸,认真注视了他一会儿:“那你会担心我们有一天分离吗?我看那些凡人间的诗词小传,常有脆弱之人咏叹好物不长久,美好时光容易逝去,起初我觉得你不太像这样的人,花珏,你认真告诉我,你会这样想吗?”
花珏摇摇头:“不会。”
“那便好。”玄龙似乎松了口气,继而摇了摇他,“如此你便要相信,噩梦也没什么。是我今天起得太早了,没有等你,没能让你睡个好觉。”
花珏小声道:“谁怪你了……谁要你认错了,你这蠢龙。”
“我愿意。”玄龙笑,“你这么聪明,不也喜欢我这条蠢龙吗?还骂我,便把你也塞进面粉袋里。”
花珏被他逗笑了:“你不讲道理,我这么大个人,你要怎么将我塞进面粉袋?”
玄龙仍抱着他:“我不管。”
花珏醒来片刻,梦里那种感觉慢慢离他远去了,像是在逐渐在梦醒与现实中隔起一面看不见的墙。听了玄龙一番话,花珏不再像之前那样心慌,只是心头还有一点压不下的隐忧。
他甚少梦见雪,也甚少在梦里感到昨夜那样的寒凉。唯有两次,一次是他七八岁时,梦见漫天鹅毛大雪,醒来后发了一场高烧;第二次,便是在奶奶去世之前夜,他梦见自己在雪山中踽踽行走,迟迟找不到下山的路。
后来知道十几年前兴州发大水的事,花珏也慢慢想了过来,七八岁那天,大约正是自己的长辈们逝去的一个预兆。他不在他们身边长大,却还能透过血缘感知到彼此的消长和衰亡。
那么,昨夜的那个梦又是怎么回事?
花珏不敢深想,他只能慢慢宽慰自己,昨夜梦中他梦到的不过是纸钱与红花,并不是雪,与死亡并无关系。
到了天色大亮的时候,花珏在院中扫雪,清理昨天弄出的一摊乱。扫到一半,他听见对门有声响,见到是城主同桑先生他们回来了,形色匆匆,面容疲惫的样子。他们身后跟着的正是昨晚那个提刑官。
花珏想了想,思及之前的梦境,同样有点放心不下那两人,便将手里的笤帚交给了玄龙,自己奔去对面瞧了瞧。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进去,而是先问了门房:“桑先生和城主有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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