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神动荡中,破字写成了一笔,也不知是他落笔更快还是出声更快,身后传来一阵人仰马翻的声音,还有亲眼看见自己肉体破碎时发出的惨叫。
没有人再追上来了,花珏没有往后看,他浑身都在抖,眼看着就要到了的江陵城门仿佛有万尺之隔,他纵马飞奔过去,等到熟悉的景象入眼,他把人带到人去楼空的城主府中时,桑意赫然已经没有了呼吸。
城门关闭,好看的账房先生躺在马背上,浑身冰凉。花珏连把他扶下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跪在地上不住地颤抖。
“桑……桑先生。”他伸手去查探眼前人的脉搏,但任何一丝微弱的痕迹都不寻。他摸索着在怀里找到他的笔,能判定生死的判官笔,手抖得几乎握不住。
他写:先生平安。
桑先生平安。
看不见的笔画一笔一划刻印在湿润柔软的泥地上,花珏几乎把嘴唇咬出血来,然而还没写到一半,他手下忽然一空,有什么东西发出了咔擦一声响。花珏低头看去,起初没有意识到什么,只晓得自己握的东西凭空矮了一截,直挺挺地戳进了泥土中。
判官笔折断了。
第109章 终-北上
后人记载这一天, 是江陵风字营退避遇袭, 然而黑夜中埋伏他们的究竟是哪一支军队,无人陈说,只凭大众臆测, 说是少帝怀恨在心, 特意派人下的手。
江陵民众已经悉数撤往柳城,此城空空, 直到次日, 才陆续有回来的兵马发现了他们府上军师已经没有了气息。在他身边, 一个年轻的小算命先生守着, 已经因为体力不支而晕倒了,不知为何, 他手中牢牢抓着一支断成两节的琢玉笔,始终未曾放开。
花珏第二天醒来,只觉得脑中空空, 什么都想不起来。等到他想起来的时候, 他已经被一个不认识的人按了回去:“小先生,好好休息罢,现在没什么事做了。”
他透窗往外看, 发觉院中三三两两坐着筋疲力竭的将士, 就互相依靠着入睡。他们头上臂膊上皆绑缚白绫, 有些扎眼。
守在他身边的那个陌生人嘶哑着声音道:“他以前是我们的少提督,入了城主府后就再没带过我们。世人虽说他是断袖,委身谢家人下, 但我们只认他和城主。”
花珏低下头,没出声。
那人伸出伤痕累累的手,给他递来一张纸:“他以前总是对兄弟们说死在沙场,无人作志,我们都没读过书,不认字,希望花小先生您帮忙写写。”
花珏说:“好。”
他拿着纸张下了床。浑身酸痛,而并没什么地方受伤了,因为桑意将他挡得严严实实。他坐在桌边,只觉得心中空空荡荡,无从下笔。
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小凤凰和花大宝与他失散了,玄龙还在京中,说来年夏天回来。
花珏习惯性地想摸笔,突然又想起了那原本怎么砸都砸不碎的判官笔已经折断了,一时间又茫然了起来。
他想不起要去对面家中再拿一支普通的笔过来,也想不起来要砚台,他狠狠地在自己食指上咬了一口,咬穿皮肉,以血书字,慢慢地写了起来。写到一半血液干涸了,他便仿佛不知道痛似的,在原来的伤处再咬一口。
这么好的一个人,要怎么书志?他不了解桑先生的前半生,他只记得这个人如何撑一把白底点墨江山的伞走过来,给他自小遍布阴霾的生命挡了一回雨。花珏也不知道自己林林总总写了些什么,只记得后来眼睛越来越花,只记得四个字。
命不当绝,命不当绝。
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死?
一封墓志,一封信件,前者留在他手中,后者寄送去京城。花珏也不敢想城主听到这个消息时会是什么样子,写到最后,他的手指剧烈地疼痛起来,这才唤回了他一丝神志。他浑浑噩噩地走了出去,将信件交付在旁人手中。
而后发起呆来,一坐便是一整天。
然而,他也只来得及歇这么一天,更多的伤员、病人陆陆续续地送了回来,邵医生带回了他的小凤凰和胖头猫,花珏强打起精神,将小动物们安置好,而后接着帮医馆救治病人。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受伤的人,江陵也从未有这么多新冢。
花珏以为自己度过了许多年,但旁人告诉他:“小先生,这都一整夜了,去歇着罢。”
花珏便去歇着,没睡上几个时辰却又醒了,隐约听得身边人来人往,有什么人急急嚷嚷地叫喊着什么。
他听得出,那应当是一件好事,因为人们脸上都带着喜色。他茫然地站起身,找到一个人询问,便见到那人激动地摇晃着他的手道:“桑大人!桑大人原来没事,只是气弱之症,眼下已经醒过来啦!”
“醒了?”花珏有点迟钝,还在慢慢咀嚼这两个字,却被人拽着往里拉扯,一群人不敢惊动病人,只敢站在屏风外听医生诊脉。
邵医生道:“小桑吉人天相,性命已经无虞了。休息几天后大约能下床。”
后面的花珏没有细听,大起大落,这几天的经历仿佛耗尽了他的情感似的,激发不起他心中任何的波澜,只隐约觉得心中有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他走了出去,望见后园中那颗倾倒摧折的枯树,忽而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按着自己尚未愈合的伤口,蘸血往上面写了两个字:“逢春。”
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想要干什么,大约是身体先于意识,胡乱任性一回罢了。两天之后,他便忘了这回事,更加忙了起来。
第三天,谢然回来了。
彼时桑意已经能勉强下床。花珏站在庭院外,忽而听得远方哒哒马蹄声响,下来一个风尘仆仆的男子。他什么话也没说,推门进来,正望见桑意扶着门出来,两个人对望半晌后,桑意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向着来人伸出双手。谢然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轻轻将他拥入怀里。
“没事了?”
“没事了。”
花珏看得眼眶一热,终于也知道这些天来让他胸中空空的是什么。他想见玄龙,他等不到来年夏天,回回都是玄龙先走,几时让他为他做过些什么事呢?
想明白后,他决定即刻动身,他要北上去找他的小黑龙。玄龙此前提醒他的话,已经被他抛去了九霄云外。
小凤凰的烧伤还没好,黑黢黢的一团,用喙尖给他写:“带我一起去。”
花珏摇摇头:“不要,你好好呆在这里等毛长齐,大宝要是欺负你,等我回来可以尽情告状。”
花大宝叫了一声,花珏把它抱起来,蹭了蹭它的脸颊,而后道:“我走了。”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即便是城主与桑先生,也只潦草写了一封信,放置在自己家中,不知何时能被人看见。花珏把自己攒下来的钱都收进一个面粉袋子里,带了几件换洗衣服出门,千挑万选,马术他还不熟练,便又买了一只小毛驴。
江陵到涪京,寻常人日夜兼程也要七八天。花珏出了江陵便觉得体力渐渐不支,但尚且能够勉强撑过去,走走停停,花了十多天时间,竟然叫他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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