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眉不语。
他是跟着三青一起从那场战役中逃脱的,目睹了那个清秀小倌死后化为凤凰,却被三青一张纸拍碎,千军万马对眼前人来说似乎根本算不上什么,他这才知道,三青原来对他隐瞒的是什么,他竟然身怀如此可怖的力量。
“你为什么不走呢?你既然有判官笔在手,按理应当什么都不怕,你甚至可以自己当皇帝。”无眉见周围无人,口无遮拦,毫不掩饰地将自己的疑问说出了口。
三青摇头:“我以前便跟你说过,我算不了自己的命数,亦改不了自己的命数。别人如何,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常说因果轮回,我唯有通过因果才能知晓片些与我自己相关的东西,但它们都太模糊了。”
他唇边浮起一丝笑意:“小无眉,如若我说,我可能不是人,你会怎么看我?”
无眉耸肩:“不是人的东西我见多了,还能怎么看。那你是妖咯?我想想,会生病会吃饭,似乎与魅更贴合一些,你若是……”
“都不是。”三青道。
无眉睁大双眼:“都不是?你的意思是……”
“我非人,亦非妖非魔非魅非鬼。我至今……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三青苦笑,从袖中摸出一个有些旧的记本,慢慢研墨,似乎在凝神思考着什么,“我本该死在紫阳王刀下,还他一条人命。但如果这样做,我连带着其他人的性命便还不了……我不知道要怎么办,但眼下唯有一件事要做:我死了,这支笔还会继续祸害人间,我尚且没有找到销毁它的办法,便写一本有关它的传记封存。”
他慎重地提起笔:“我会隐去一切有关它能判命改命的细节,只说它形为何,有何威胁,是降祸人间的孽障。人世浮沉千年,诸多易数不定,有关判官笔,我能为后世做的唯此而已。至于我之前做下的错事,听人说一桩命债要做百世善事来还,我愿意投生为千年牛马刍狗,任由他们驱使,偿还那些死去的人。”
他翻开扉页,轻轻抚摸着上面的字迹。无眉凑过来看,发现整整一本都写满了,有的地方墨迹深浅并不一致,显然是三青此前断断续续写过的,上面各种各样有关判官笔的知识一样一样地列了出来,分成阴阳两册,阳册是全本骈文,痛斥判官笔之罪,阴本则将判官笔的事无巨细悉数罗列其上,如何入梦,如何离梦,在什么时候会以何种方式看见判命之人的命格……等等,十分详尽。
“那么,你要把它留给谁?”无眉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他知道今天的这场对话差不多到头了。离涪京城只剩半里地,当三青踏入城门之时,便会是他此生终结之日。
“一切凭缘分罢。我刚来到这人间时,判官笔便在我身边了,我想,它自会去找它认定的主人,这两册阴阳卷,也会在它们该出现时被人发现。”
三青抬起头,对他微笑:“那么,就到这里罢。你该走了,小无眉。”
无眉郑重地在地上跪下,向他磕了三个响头:“这是谢师礼,也谢谢你对我的救命之恩。我会遵守承诺,每年去你坟前祭拜;也会按照我预计的那样,成为天下第一相师,从此无人敢将我踩在脚下。”
三青微笑着点点头,目送着他磕完头后起身出去了。他本该送他道门前,但他的双足已经僵硬无法动作,也站不起来了。
等人走后,他轻声道:“很高兴遇见你,小无眉,只是正阴命之命,寻常人皆会受阴息所制,跟我接近的,命都不长久,操劳易逝。我希望你能活得长久些。找个别的师父罢,别人应当都比我靠谱。”
他抽出一张纸,静静地在上面写下一行字:“无眉:我事皆忘。”
“快快乐乐地过完这一生,用你的棱角碾过去,再无退路。”
门外,矮小的少年裹紧袍子,不顾一切地狂奔起来。他对三青撒了谎;他根本没有离去的意思,而是向某个既定的方向奔过去,他知道那里有他花了千金找来的人。
那是一户穷苦人家,刚刚生了一个孩子,从北疆流亡至此。千金足够让这一家人在京城里过上一辈子丰饶富足的生活,只需要他们卖掉自己的孩子,那是一个女孩儿。
阴年阴月阴时月刻出生的女孩,偏阴命,虽然没有女孩儿的正阴命那么好,却也是注定富贵无忧的命格。
也是他运气好,竟然真的叫他找到了。无眉不知道这一趟换命会如何,最好的结果就是三青换成了偏阴命,病情能有所好转,女孩儿承了他的正阴命,也能富贵安康。
他不去想另一种后果:这女孩儿承不起男命正阴命,只会早年夭折,而三青已经病入膏肓,再不是换命能救下来的。这是他与飘摇的、漠漠茫茫的大海中瞅见的一根稻草,他也从来不在意不相干的人的死活。一个人若是被人当成草芥,他自然也会将周围人当成草芥一样看待,这与三青那愚蠢而盲目的善良不同,他认为善良无用。
只有三青拿他当人看,他便以同样的眼光报答他。
再快一点就好了……他在心里默默想道,只要能赶在三青回京之前,用他的八字悄悄换一命,他便能大获成功。
无眉跑得衣衫凌乱、气喘吁吁。没有鹤氅大衣,没有随队王府的优渥待遇,迎接他的是满目尘土,和这路上横七竖八歪着的难民。
他从他们身边穿过,冷静地想,只要接下来换个命……悄悄地。
悄悄地。
忽然间,命运被悄无声息地改变了。
他停下了脚步,四下环视了一圈,面上带上了一点疑惑:“……换命?”
他打量了一下自己,再低头看了看脚下积满沙土的黄泥地:“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凭直觉,他往前走,走到了一个小棚子里。那棚子中陈设简陋,坐着一对面黄肌瘦的夫妇,怀里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孩子大声啼哭,那对夫妇向他望过来,面露惊惶,眼神痛苦。
……自己为什么会到这种地方来?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紧接着匆匆向外走去。片刻之间,他觉得有什么东西被他遗忘了——在他被人遗弃、被人赶下道观、几度将横死街头之时,到现在这不知年月的地方,中间有一大段无比珍贵的记忆,就这样成为了断层,他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了。
是什么呢?
几天后,国师回京,在驾临帝都的当日,羽化在龙气腾腾的城门之下。此事满京传得沸沸扬扬,皇帝大为哀怮,下令举国同丧。
“是国师么?”烧饼摊边,黑袍的矮小少年蹲在一边等自己的烧饼,听人说起,如此问道,“国师叫什么名字?”
旁人一拍大腿:“哎哟,这怎么敢问,只听说道号是什么三青,活神仙呢!听说不是人死了,只是上了天庭,见了玉皇大帝……”
少年听得旁人一顿乱吹,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出言讥讽。他在心中默默比划着这个名字:“三青……三点水带青字……这个人的名字是叫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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