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虽然不会再相见了,但也从未分离。”
少年张了张口,有些艰难地道:“即便你就在父亲身边,却与一件死物饰品无异,和离开又有什么分别?”
“父亲,甚至不知道你就在他身边,就在不及咫尺的地方,一伸手就能触碰到。”
他迟疑道:“你认为,这样能称之为幸福?”
黎若在他错愕的目光中,再自然不过地点了点头。
“他不曾后悔,我亦没有遗憾。”
“在他思念我的时候,我就陪伴在他身边。在他寒冷的时候,我可以用妖力给他取暖。在他困于梦魇的时候,我会坐在一旁,给他拉被拭汗。”
“这十几年的光阴,我们从未有过片刻离分。”
妖注视着少年:“我不懂人的感情,但人类所求的,无非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妖不会变老,但我有足够的时间,来陪伴他,直到最终。”
“如何,不算白首?”
楚将离与黎若的羁绊,来源一次又一次再糟糕不过的杀戮。
畏寒的妖,从鲜血中寻找能给予他温暖的东西。
从他杀死第一个人开始,就注定捕快不可能会选择原谅。
然而,也注定了他们的相遇。
对楚将离来说将近半生的“离别”,于妖不过白驹一隙。
楚将离不曾后悔过他最后的选择。黎若也不觉得这样的“分别”有所缺憾。
他就在他的捕快身边,默默注视着,陪伴着,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所求已不过如此。
所以他会不假思索对着楚更楼道,我们并没有不幸。
既没有求而不得,也没有背叛猜忌。
比起此世太多人,捕快和他的妖,已是再幸运不过。
少年茫然地眨眼,他天生早慧,却也无法完全明白那像是被时光淘洗后沉淀了所有杂质的悠长而平淡的情感。
一声异常凄厉的惨叫宛若裂帛般撕碎了寂静与他的思绪。
楚更楼抬首向山上望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听到黎若语调冷淡异常道,“居然还叫得出来。”
他薄荷绿的眼眸首次流转过一点凉薄的影子,手里一下一下梳理着楚将离的发,像是除了这件事再没什么值得去做一样,细致而专注。
“你做了什么?”楚更楼一直以来的不安和违和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黎若从始至终太从容淡定,他接住了摔落的捕快,就那么跪坐在那里,把对方抱在怀中,絮絮低诉着心语。
妖从不是无害而宽容的,他之所以什么都没有做,只可能是已经不需要再做什么了。
他答非所问道:“那只小鸟没有救你,你也不会有事的。”
“阿离越来越虚弱。”黎若眼睫微颤,道,“当年他为了发动困心,整个人伤至尽处,纵然保住了性命,也没有多少时间了。”
“我怎么可能会允许,有人在我面前,再伤到他?”
他面无表情,宛若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我曾拿走过阿离一只眼睛,掌握他一部分血肉,以此为凭,任何有伤他之意、害他之心的存在,都会被恶念反噬。”
“他们想对他造成怎样的伤害,自身就会变成什么样子。”
“比如说,”妖一指山坡,“那个人把他推了下去,想摔死他,现在应已变成了一摊骨渣肉泥。”
他凉薄地笑了:“很公平,不是吗?”
楚更楼一时无言以对。
过了半晌,他方道:“父亲不会喜欢这样的。”
“你会告诉他吗?”
“不会,”少年低头,“我没有父亲那么善良。”
“我讨厌,被伤害。”他看着自己擦破的掌心,“若易地而处,被推下山坡的人是我,我会毫不犹豫地捅穿他的心脏。”
“并且,不会有任何愧疚。”
少年侧首,注视着仍在昏迷中的楚将离:“这些父亲做不到。”
“他就是这样一个,善良得,甚至有些愚蠢的人。”
“但善良没有错。”
“父亲也没有错。”
楚更楼轻声道,“只是,我没有他那么好。”
他说得坦然,妖微微一怔,摇头道,“你不像阿离。”
“我不像父亲,也不像任何人。”楚更楼回答,“我就是我自己。”
黎若眸光一凝,飞快地低声说了一句话。
他的话还未如簌雪般轻浅落地,身影就仿佛阳光下的梦境般虚化,消散在空气中。
楚将离醒了。
捕快乍醒时还有些迷茫,下意识去摸腰间的海螺。
冰冷的触感让他慢慢回忆起发生了什么事
,立刻慌乱地去寻楚更楼。
他环顾一圈,发现养子就在身边时,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楚更楼咀嚼着妖的话,瞧见养父醒来,忽然想起一事,情绪顿时一低落。
少年垂下头,委屈道:“父亲,篮子和东西全丢了。”
他们忙碌了大半天,结果折腾了这一遭,什么都没剩下。
楚将离撑着地勉强坐起,闻言失笑:“人没事就好。”
楚更楼还是闷闷不乐。
他讨厌努力得不到回报。
捕快安抚地伸手摸摸他的头:“更楼,回家吧。”
“嗯。”少年应了一声。
他瞥了眼楚将离腰间那枚白色的海螺,搀扶起养父,一起慢慢朝家走去。
黎若在最后一点弥足珍贵的时间里,对他说了一句话。
“金鳞本非池中物,你非池中之鱼,却也终难化龙。”
楚更楼,是一个太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的人。
他思考一切问题,都是以自己为出发点。
故而,亦不能忘我。
他能因此走出很远,也会因此止步不前。
少年心思玲珑剔透,刹那就明白了妖所指,心道:“足以。”
人活一世,不过是求,求仁得仁。
楚更楼想要的,只是所愿得偿。
这是一个很简单,也很奢侈的想法。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更,我一定要把昔妖完结……
第22章 尾声(下)
楚将离病了。
病势缠绵,顷刻如山倒厦倾,药石罔医。
他脸色灰败,鬓点星星霜白,那个倔强苦闷的青年,彻底湮灭在了旧日的时光,留下的是一个衰颓垂死的老人。
楚更楼坐在他床边,想,怎么会呢?
他才四十五岁啊。
他还没有等到他的养子真正长大,成长到足够回报养育之恩。
就已如风中朽木,将熄之烛,随时可能与世长辞。
楚更楼总以为,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在楚将离老去的同时,少年会长大,能够给予他一个安稳无忧的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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