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去看全息井和其他设备装置,没去看弯曲的窗玻璃墙,那里仅仅显示出塔楼内部黑色的岩石,我目不斜视地朝大钢琴走去。键盘上金色的字体写着“施坦威”。我轻轻吹着口哨,手指抚过琴键,尚不敢按下去。按外婆所说,在三八年的天大之误前,这家公司就已经停止生产钢琴,因此大流亡后就再也没有一台“施坦威”钢琴出产过。这么说来,我摸到的,是一台至少有一千年历史的乐器。对于我们这群痴迷音乐的人来说,“施坦威”和“斯特拉迪瓦里”都已经成了神话。这怎么可能?我思索着,手指依旧抚触着琴键,它们像是传说中的象牙[12]——一种被称为大象的已经绝种了的动物的长牙。像塔楼里那位老诗人之类的人,很可能从大流亡前的困境中活到现在——鲍尔森疗法和冰冻沉眠在理论上对此作出了解释——但是木头、弦线和象牙的人工制品却很少有机会完成穿越时空的漫长之旅。
我舒展手指弹了段和弦:C-E-G-B降调,然后是C大调和弦。音质完美无瑕,飞船的音响效果也完美无缺。我们那台古老的直立式钢琴每次经过穿越荒野的几英里旅程之后,就得由外婆调一下音,但这台乐器在经历了无尽光年和数世纪的旅程之后,音质似乎依旧完美如初。
我拉出琴凳,坐上去,开始弹奏贝多芬的《致爱丽丝》。这首简单的曲子微微带着伤感,但似乎很符合这幽静黑暗空间的意境。事实上,随着一个个音符如溪流般汇入圆形的房间,光线也好像在我四周暗淡了下去,旋律在黑暗的楼梯上不断回响。我一面弹,一面回想起母亲和外婆,她们绝不会想到,我早年的钢琴课能让我有幸在一艘隐藏的太空飞船中独奏一曲。这想法中的悲伤情绪也齐齐灌注到了弹奏的音乐中。
奏毕,我的手指迅速从键盘上收回,内心几乎带着负疚感,我突然想到,连这么简单的曲子都弹得那么糟糕,对于这台来自过去的礼物——这台完美的钢琴来说,我是不是太厚颜无耻了呢。我在那儿静静地坐了片刻,思索着这艘飞船,思索着老诗人,思索着自己在这疯狂图谋中所扮演的角色。
“棒极了。”我身后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
我承认,我吓得马上跳了起来。我没听见谁从楼梯上爬了上来或是爬了下来,也没感觉到任何人进入这个房间。我猛地扭过头。
房间内没有任何人。
“我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这首特别的曲子了。”那声音又传了过来。似乎是从这空荡荡的房间中心发出的,“我先前的乘客更喜欢拉赫玛尼诺夫。”
我的手按在凳子边缘,稳住自己的身子,思索着各种各样的愚蠢问题,这些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
“你是飞船吗?”我问道,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愚蠢的问题,但我想要答案。
“当然。”传来它的回答。那声音很轻柔,但微微带着男子气概。我以前当然也听过机器的语音声——一直以来,这种东西就到处都是——但它们全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智能机器。早在两个多世纪前,教会和圣神就禁止任何真正的人工智能的存在,在看到技术内核是如何帮助驱逐者摧毁霸主后,几千个被毁世界上的数万亿人类中,大多数都全心全意地表示了赞同。我意识到,我的身体已经就这一顾虑作出了反应:一想到我正在和真正的有感知的装置对话,我的手掌不由得变得潮湿,喉咙也绷紧了。
“你……啊……你先前的乘客是谁?”我问。
它略微停顿片刻。“人们一般都把那位先生叫作领事,”飞船最后终于说道,“他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是霸主的外交官。”
这回轮到我停下来思考了。我突然想到,也许浪漫港的“死刑”已经把我的神经搅乱了,让我觉得自己生活在了外婆的一篇史诗之中。
“领事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他死了。”飞船回答。语气中微微带着遗憾。
“怎么死的?”我问。在老诗人《诗篇》的结尾,世界网陨落之后,霸主领事乘着一艘飞船飞回环网。是这艘飞船吗?“在哪儿死的?”我又补充了一句。根据《诗篇》记载,霸主领事乘坐着飞离海伯利安的那艘飞船,被注入了第二个约翰・济慈赛伯人的人格。
“我不记得领事是在哪儿死的,”飞船回答,“我只记得他死了,然后我回到了这里。我猜,那个时候有谁在我的指令库中编入了指令。”
“你有名字吗?”我问,微微有点好奇,我是不是在和约翰・济慈的人工智能人格说话呢。
“没有,”飞船说,“仅仅是飞船。”这回是再一次的停顿,而非简单的沉默,“尽管我似乎的确记得曾有过一个名字。”
“是约翰吗?”我问,“或者叫乔尼?”
“也许吧,”飞船说,“所有细节都很模糊。”
“为什么会这样?”我问,“你的记忆出故障了吗?”
“不,完全没有,”飞船回答,“就我追根溯源得出的结果,大约两百年前,我经历了很大程度的硬件损伤,它删除了我的某些记忆,但此后的记忆和其他功能都完好无损。”
“可你记不起这起事件了?这起损伤?”
“对,完全不记得了,”飞船回答,带着十足的兴高采烈,“但我相信,这件事就发生在领事死的那个时候,发生在我返回海伯利安的时候,但我不太确信。”
“之后呢?”我说,“你回来之后,就一直藏在这座塔楼中吗?”
“对,”飞船说,“我曾在诗人之城待过一段时间,但过去两个世纪的绝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谁带你来这儿的呢?”
“马丁・塞利纳斯,”飞船回答,“诗人。你今天早上已经和他见过面了。”
“你知道这一切?”我问。
“噢,当然,”飞船说,“正是我,把你经受审判和被判死刑的消息告诉了塞利纳斯先生。正是我,帮助安排了贿赂官员,把你沉睡的身体运到了这里。”
“你怎么办到的?”我问,这艘庞大、古老的飞船竟然还能和人通电话,这幅景象真是太匪夷所思了。
“海伯利安没有真正的数据网,”飞船说,“但我监控着所有的自由微波和卫星通信,还有我能接入的某些自以为安全的可视光纤和脉塞频段。”
“这么说,你是老诗人派去的间谍喽。”我说道。
“可以这么说。”飞船回答。
“你知道老诗人为我准备的计划吗?”我问,转身再次坐在键盘前,开始弹奏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
“安迪密恩先生。”身后传来另一个声音。
我停止弹奏,转身看见了机器人贝提克,他正站在圆形楼梯的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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