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儿干什么?”他问。这人比我年轻些——按标准年龄算,也许刚二十出头——我现在看清,他身上穿着的,是圣神地面部队制服的一种,别着上尉的领徽,在海伯利安时,我经常对这样的人敬礼。他的方言口音很浓重,但没法听出来自哪个地方。
“呼吸点新鲜空气。”我笨拙地答道,但心里面却有一部分在想,一个真正的英雄会马上掏出手枪,“砰砰砰”连开三枪。而理智的一面则告诉我,千万别这么做。
另一个圣神士兵也条件反射地拽了拽钢矛枪的背带,我听到安全栓拨下时发出的“咔嗒”。“你是克林曼一伙的?”他用同样浓重的方言问道,“还是奇塔人那伙?”他的发音是“害死奇塔人那伙”,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其他人”“奇塔人”还是“七大人”。也许,这里是关押落难贵族的海上集中营。也许,我现在正竭尽全力调动所有的口才细胞,弄得心脏在胸腔里咚咚乱撞,真害怕我立马会在这两人面前心脏病突发。
“克林曼。”我答道。要尽量少说话,我不会说方言,这很可能使我露馅。
圣神上尉竖起大拇指,指指对面的门口。“你知道规矩的,晚上实行宵禁。”你子导规矩的,万桑死刑宵禁。
我点点头,努力表现出悔悟的样子。我后腰上别着枪套,马甲只能盖住它的顶部。不过他们可能根本没注意到手枪。
“快过来。”上尉说着,又竖起大拇指,然后转过身领路。快国赖!那两个当兵的手依然扶在钢矛枪上。在这么近的距离内,要是他们开火,我浑身上下就只能剩下一点肉渣,还不够塞进一只靴子下葬。
我跟着上尉走下小道,进了门,来到我这辈子见过的最亮、最拥挤的屋子。
32
他们厌倦了死亡。六十三天内穿越了八个星系,经历八次可怕的死亡与八次痛苦的重生之后,德索亚神父舰长、格列高利亚斯中士、纪下士、持枪兵芮提戈四人,无一不厌倦了死亡与重生。
现在,每一次重生后,德索亚就会赤身站在镜子前,审视自己闪闪发光的红色皮肤,像是被活剥了人皮一样;然后,他会小心翼翼地碰碰胸膛的皮肉之下那忽而青紫、忽而绯红的十字形。每次重生后的头几天,德索亚都感觉脑袋迷迷糊糊的,双手也一次比一次颤抖得厉害。声音对他来说变得极其遥远,不论对他说话的人是圣神元帅、行星总督,还是教区教士,他似乎都不能完全集中注意力。
德索亚开始换上教区教士的行头,脱下整洁的圣神神父舰长制服,换成法衣,上好衣领。他的腰带上系有一串念玫瑰经用的念珠,他几乎一刻不停地祷念着,拨转它如同阿拉伯排忧串珠:祈祷令他冷静,助他理清思绪。德索亚神父舰长不再梦见伊妮娅是他的女儿,也不再梦见复兴之矢和他的妹妹马利亚。但他梦见哈米吉多顿——那些可怕的梦境中,环轨森林熊熊燃烧,星球陷入火海,死光扫过肥沃的农地山谷,所过之处只留遍野横尸。
在他们首次特提斯河星球的旅程之后,他明白他估算错了。在复兴星系时,他宣称,假设在每个星系花三天时间重生,发出警告,然后立即前往下一个目的地,那么两个标准年足以遍历两百颗星球。但实际操作起来,却不尽如此。
第一颗星球是鲸逖中心,先前疆土辽阔的霸主世界网的行政中心。在环网时代,它曾是上百亿人口的家园,无数轨道城市与聚居地环绕星球旋转,组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星环,它们各自拥有太空升降梯、远距传输器、特提斯河、中央广场、超光通信仪等林林总总的便捷服务。这里也是霸主数据平台万方网的中心,同时还是政府大楼的本部,当年梅伊娜・悦石一声令下,军部的飞船摧毁了环网远距传输器,鲸心在陨落中遭到重创,悦石本人也在政府大楼里死于狂怒暴民的重拳之下。随着动力网的崩溃,飘浮建筑轰然坠毁。城市里还有些尖塔,其中好些有几百层高,仅由远距传输器连接,没有任何楼梯或电梯,于是成千上万的人在里边饿死,或是等不及掠行艇的救援就跳楼身亡。这颗星球没有本土农业,食物从一千颗星球进口而来,运输方式是以行星为基地的远距传输器,或是巨大的环轨空运传送门。饥荒暴动在鲸心上持续了五十个当地年,约合三十标准年,当暴动过去,已有数十亿人死于同类手下,另外还有几十亿人死于饥荒。
早在环网时代,鲸逖中心就已经成为一颗复杂莫测、放浪不羁的星球。很少有宗教得以在此扎根,除了那些最为放纵或极端的流派。末日赎罪教派,即伯劳教会,就曾在这些无趣的世故之人中风靡一时。但在霸主扩张的数个世纪里,鲸心上真正崇拜的偶像只有权力:追寻权力、接近权力、维持权力。权势已经成为数十亿人的上帝,而当那上帝从神座上跌落,下坠途中还不忘拉下数十亿崇拜者为其垫背,于是,在城市的残垣断壁间,幸存者一面诅咒有关权势的记忆,一面在腐朽的摩天大楼的阴影之下,从零开始摸索出农耕的生活,在废弃的公路、航线、古老的中央广场商业区的残骸之间,用他们手中的犁开垦田地,从特提斯河里捕食鲤鱼,而那河曾经日载上千精雕细琢的游艇与娱乐游船。
鲸逖中心恰是滋长重生基督教、新天主教的温床,陨落过去六十标准年后,教会传教团和圣神警察抵达这颗行星,此地十数亿幸存者开始诚挚而广泛地皈依上帝。那些环网时代商企与政府大厦的尖塔,虽已荒废,却依然高大而洁白,如今终于被拆毁,新生的鲸逖中心上,新生的人们用双手清理出它们的砖石、智能玻璃和塑钢,建造出了大量教堂,里面每一周的每一天都挤满了感恩的虔诚信徒。
在重建后的人类势力版图,也就是我们所知的圣神版图中,鲸逖中心的大主教成为最重要——并且,千真万确——最有权有势的人之一,影响力堪与佩森的教皇陛下分庭抗礼。他的权力急速膨胀,持续增长,除非教皇尊荣一怒,不然无人胆敢越界(耶稣纪元二九七八年,即陨落过后第一二六年,克劳斯・克罗南伯格枢机大人被逐出教会的事件,促进了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局面的建立)。
这一切便是德索亚神父舰长在他第一次从复兴星系向外空跃迁时发现的。他之前预测,两年,也就是大约六百天内,将经历两百次自我强加的死亡,走遍前特提斯河流经的所有星球。
他和手下的瑞士卫兵在鲸逖中心待了八天。“拉斐尔”号带着它的脉冲自动信标(里面封装着编码信息)进入了星系;戍守在那里的圣神舰队迅速作出回应,于十四小时内与其汇合。减速进入鲸心轨道交通线又花了八小时,接着又用了四小时传送,他们的待苏体才终于得以抵达行星首府圣保罗的官方重生龛。这样就花去了整整一天。
三天的正规重生及一天的强制休息后,德索亚会见了鲸心的大主教——阿吉拉・茜尔华斯基大人,这就必须再忍耐整整一天的冗长仪节。德索亚带着一件鲜为人知的权力授权物:教皇触显,大主教的教枢定是如猎狗嗅探气味一般,找到了其中的缘由,获悉了此权力的源头。几小时内,德索亚就察觉到一丝意欲攫取本地最高权力的复杂阴谋:眼下,茜尔华斯基大主教还不敢妄想成为枢机,因为自克罗南伯格被逐出教会以来,还没有任何一位鲸心的精神领袖,能够在调任至佩森与梵蒂冈之前,就被擢升到大主教之上的地位,但她目前在这个圣神辖区中的权力,要比大多数枢机的权力大得多,其中一项,就是有权任免当前的圣神舰队元帅。她一定明白德索亚携带的物件所代表的教皇权威,并认为它对自己将来的归属没有任何不利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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