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我们会被第一个引见。”我说,“墨菲定律[29]。”
“是啊,”伊妮娅说道,我又见到了她儿时的那副笑容,隐含着某种调皮或危险的意味,“想作为我的舞伴去吗?”
我大出一口气。“无论如何我都不想错过。”我说。
18
达赖喇嘛宴会召开的前一晚,虽然很累,但我还是失眠了。贝提克不在,他和乔治、阿布滞留在了洛京这个山沟城市,护送三十包建筑材料的运送。本来是昨天就要回来的,但脚夫罢工了。明天一早,贝提克会重新雇些脚夫,领着队伍走完最后几公里路,回悬空寺。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翻身爬下蒲团,穿上一条呢制马裤,一件褪色的衬衣,穿好靴子和保暖的轻便外套。走出塔楼的睡房时,我发现伊妮娅的塔楼中仍旧点着灯火,不透明的窗户和屏风门上映现着暖暖的光。她又在熬夜工作了。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不去晃动平台,以免打扰到她。我从一条梯子上爬下,来到悬空寺的主层。
晚上这地方总是空无一人,每次我都感到惊奇。一开始我还以为这是建筑工人走光了的缘故——他们大多数都住在洛京周围悬崖边的木屋里,但慢慢地我就发现,其实晚上很少有人在悬空寺里溜达。乔治和阿布一般住在工头小屋,但他们今晚和贝提克在洛京。悬空寺住持堪布拿旺扎西有些晚上会和僧侣们待在一起,但今晚他回到了洛京。好多僧侣都喜欢这里朴实无华的住所,而不是洛京那些正式的僧院,这些人包括占定、桑坦,还有女尼东卡聂错。滑翔师罗莫偶尔会住在这里的僧房,或是空荡的僧院,但今晚他不在。他已经早早地出发前往冬宫,说想爬爬布达拉南部的楠达德维峰。
在悬空寺东边的底层,离我好几百米的地方,是僧房的所在地,我能看见几丝提灯光芒,非常微弱,只有在我注目时才会发觉。除此之外,星空下的悬空寺又黑又静。先知和另外几轮月亮都还没升起,不过东部地平线已经现出一点亮光,看样子它们就快冒出头来了。天上的星辰明亮得不可思议,跟在太空中看到的一样明亮璀璨。今晚,我能看到数千星辰,比在海伯利安和旧地上看到的多得多,我伸长脖子,最后终于看见了一颗缓缓移动的星星,那应该是一颗小卫星,我的飞船就藏在上面。我随身携带着通信触显日志,只需对它轻轻低语几声,就能询问一下飞船。但我和伊妮娅已经决定,既然圣神已经近在咫尺,那我们就必须保留和飞船之间的密光通信,以备紧急之需。
我衷心希望不会有紧急情况发生。
我沿着悬空寺西部的梯子、台阶和短桥往下爬,回到底部建筑下的一条砖石小道。夜风渐渐吹起,整座建筑在寒风下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经幡在头顶猎猎作响,云雾缭绕在深渊中的山石上。云顶之上,星辰闪烁着光芒。风不大,不像我一开始住在这里时的狼嚎声,但它一路吹袭,穿过一条条裂缝、一根根横木,我身周的整个世界也都细语呢喃起来。
我走到“慧”之台阶,爬到“正见”宝阁中。我在露台上站了片刻,望着外面,又黑又静的僧房正蹲坐在东面的一块巨石之上。我的指尖摸过精细的雕刻,那上面浸透着矻矻和恺伊两姐妹无限高超的木雕技巧和心血。风变大了,我包紧外套,爬上螺旋形的楼梯,向“正思维”的塔楼前进。复原塔楼的东墙上,伊妮娅设计了一扇极为圆整的大窗,它面朝东方,正对着缓降的山麓,先知已经从那儿探出了脑袋,这轮月亮正缓缓升起,明亮的光线首先映照出塔楼的天顶,然后是后墙,这块灰泥墙壁上,凿刻着《经集》[30]中的经文:正如火苗被大风吹灭,
已经消失,无以命名,
牟尼摆脱了名和身,
已经消失,无以命名。
当一切现象消失时,
一切谈论方式也消失。[31]
我知道,这段经文述说的是佛陀谜一般的死亡,但我在月光下看着它,脑中在浮想联翩,觉得它是不是能用在我或伊妮娅,或是我们两个人身上。似乎不行。那些僧侣在悬空寺辛苦劳作,是为了追寻悟道之路,但我和他们不同,我并不追求任何高于生存需要之物。吸引我,取悦我的,是星球本身,是无数亲眼见过、踏足过的星球。我并不愿意将这个星球和我对它的感觉抛在脑后。对于生命,我知道伊妮娅和我有一样的感受——涉入生命的百花园,就像是天主教的圣餐礼,只不过圣餐成了星球,必须细细咀嚼它。
不过,想到世界万物的精华,人类和各种生命的精华,会消失,无以命名,我心底便产生了一种共鸣。这些天,我一直想把这个地方的精华化成词语,结果毫无进展。
我离开“慧”轴,穿过用来烹饪和进餐的长平台,开始攀爬“戒”轴的台阶、桥梁和平台。现在,先知和它的两位侍从已经爬上了山脊,它们投下明亮的光线,将四周的岩石和红木抹上了醇厚的月色。
我穿过代表“正语”和“正业”的两座塔楼,在“正命”环形塔中停下了脚步,喘了几口气。在“正精进”塔楼外,放着一个蓄满饮用水的竹桶,我在那儿畅饮了一番。平台和屋檐下,经幡猎猎作响,我轻轻走过长长的连接平台,来到最高的建筑中。
伊妮娅最近正在建造“正念”冥想塔,塔里仍然弥漫着新鲜竹木的气味。顺着陡峭的阶梯往上爬十米,便是“正定”塔楼,它蹲坐在这座寺庙的顶部,窗户面对着悬崖峭壁。我在那儿站了好几分钟,并第一次发现,月亮像今晚这样升起时,塔楼的影子会落在对面的峭壁上,伊妮娅精心设计了塔楼的屋顶,这样一来,影子和峭壁上自然形成的裂痕和污点合起来,便形成了一个字,我认出那是中文的“佛”字。
这时,我不禁打了个冷战,虽然当时的风一点也不大。我的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脖子后感到一阵阴冷。就在那时,我意识到——不,我看见——不管伊妮娅的使命是什么,她将注定失败。我和她都将被捕,被审问,很可能还会被严刑拷打,被处以死刑。在海伯利安时,我曾答应过诗人老头,现在看来,那誓言当真是白费唇舌。摧毁圣神,当时我这么答应诗人。拥有数百亿信徒、数万全副武装的男女、数千战舰的圣神……把旧地带回来,我这么起过誓。啊,我的确去了旧地。
透过窗户,我想望望外面的天空,但只能看到月光下的峭壁,还有缓缓黏合的“佛”字。三条竖线就像是划在石板色皮纸上的墨汁,三条横线顺滑涌动,在负空间中形成了三块白色表面,黑暗中,那三张白色脸庞凝望着我。
我答应过要保护伊妮娅,为此我发过死誓。
我抖掉寒意和不祥的感觉,走出塔楼,来到“正定”平台,然后扣上缆绳,在嗡嗡声中穿越三十米的虚空,来到顶台的平台。在顶台上,是我和伊妮娅各自的休憩塔楼。我顺着最后一条阶梯往顶层爬,一面爬,一面心想——也许这回我能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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