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俩都穿上了雨披,我提起小背包,说道:“再见了,飞船。老实看家,别乱动。”飞船形变出一条阶梯,我们从上面走了下来,走进了大雨中。
小舟藏在飞船腹部的储藏库中,伊妮娅帮我把它拖了出来。我们沿着滑溜溜的街道,往河流那儿走去。在前一次沿河冒险的旅途中,我随身携带过夜视镜和各种武器,身边还有一个筏子,上面装满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今晚,我手里只有一把激光手电,是我们在前往地球的旅途中仅剩的一个纪念品。我把它设置在节能状态,虽然光线非常暗淡,但还是将身前两米的街道照亮。除了手电外,我的背包中还有一把纳瓦霍狩猎刀,还有几块三明治和水果干。我已经准备好对抗圣神了。
“这是什么地方?”我问。
“汉尼拔。”伊妮娅回答,她使出吃奶的力,紧紧抓着滑溜溜的小舟。我俩踉踉跄跄沿着街道往前走。
此时,我不得不把细长的激光手电咬在嘴里,腾出双手,紧紧把住这条愚蠢小舟的船头。走着走着,街道到了底,出现了一条卸货斜坡,伸进了密西西比河的湍流之中,我放下小舟,拿下手电,说道:“圣彼得堡[10]。”团队营地有个图书馆,藏书丰富,都是印刷书,我曾在那儿待过上万小时,遍览群书。
在手电投出的微弱光线下,我看见伊妮娅戴着兜帽的脑袋点了一下。
“真是疯了。”我说道,拿着手电对着空荡荡的街道扫了一番,又照了照砖石仓库,照了照黑漆漆的河流。奔腾的黑色水流令人心惧,一想到要在这条河上顺流而下,都让我觉得无比抓狂。
“是的,”伊妮娅说,“疯了。”冰冷的雨滴砸在她的兜帽上。
我绕过小舟,抓住她的胳膊。“你看见了未来的景象,”我说,“告诉我,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
她低着头。在微弱的光线中,我只能看见她那苍白的脸颊露出一小片模糊的区域。透过雨披的衣袖,我抓着她的胳膊,但又像是抓住了一根长久以来一直矗立在那儿的枯树枝。她开口说了句话,但声音太轻,雨声和流水声又太吵闹,我没有听清她在讲什么。“什么?”我问。
“我说,我没有看见未来的景象,”她回答,“我只是记得一部分。”
“有什么区别?”
伊妮娅叹了口气,走近了些。天非常冷,从口中呼出的气结成了雾,缠结在一起。我百感交集,内心充满了焦急、恐惧、期盼,肾上腺素狂涌。
“区别在于,”她说,“看见,是清楚地展现在眼前,而记得……则另当别论。”
我摇摇头,雨水淌进双眼:“我不明白。”
“劳尔,你还记得贝茨・金博的生日聚会吗?那天杰弗弹了钢琴,奇奇喝醉了酒,摔倒在地上,记得吗?”
“当然记得。”我回答。在这大半夜,在一场暴风雨中,在即将离别的时候,讨论这样一个话题,真让我感到冒火。
“什么时候?”
“什么?”
“是在什么时候?”她重复道,在我们身后,密西西比河从黑暗中奔腾而来,又在黑暗中奔腾而去,快得像是一列磁悬浮列车。
“四月吧,”我说,“五月头上。我记不清了。”
戴着兜帽的脑袋点了点:“那天晚上,赖特先生穿了什么衣服?”
换做以前,面对这个孩子时,即便心里冒火,我也从没想过要打她,打她屁股,冲她大嚷。但现在,我却有了那股冲动。“我怎么知道?我干吗要记得这个?”
“想想看。”
我吐出一口大气,别过头,望着耸立在黑夜中的黑色山峦:“见鬼,我不知道……灰色羊毛衫。对,我记得他当时穿着那件衣服,站在钢琴边。就是那件扣子很大的灰色羊毛衫。”
伊妮娅又点了点头,雨水正噼里啪啦地落在我们的兜帽上。“贝茨的生日聚会是在三月中旬。赖特先生没来,因为他感冒了。”
“那又怎样?”虽然这么说,但我心里已经明白了她说的这些话有什么意义。
“所以,我只是记得未来的一点景象。”她又重复了那句话,声音颤抖,似乎要哭出来了。“我不太情愿去相信这些记忆,如果你一定要我告诉你相见的日子,那可能就像是赖特先生的灰色羊毛衫。”
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再没说话。大雨落下,就像是一只只小拳头狠狠地砸着关得严严实实的棺材。最后我终于说道:“好吧。”
伊妮娅向前走了两步,双手环抱住我。我俩的雨披也亲密接触着,发出沙沙的响声。我们笨拙地抱在一起,我能感觉到她背部绷得紧紧的,胸部也更加柔软了。
她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可以把手电给我用一下吗?”
我递给了她。她用手电照着把独木舟小舱中的尼龙裙往后拉,纤维塑料下,露出一截狭窄的光亮木头,上面有一个透明的保护面板,在雨水中闪闪发亮,面板内是个红颜色的按钮。“看见这个了吗?”
“看见了。”
“无论如何,都不要碰它。”
我当场放声大笑。在塔列森的图书馆里,我读过一些戏剧,有些十分荒诞,比如《等待戈多》。我有种感觉,我们是不是飞进了一场荒谬离奇的戏剧里了呢。
“我是说正经的。”伊妮娅说。
“要是这按钮不能碰,你装它干什么呢?”我反问道,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伊妮娅摇摇头。“我是说,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碰。”
“丫头,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万不得已的?”
“到时你会知道的,”她说道,又抱了抱我,“我们最好把船推到河里去。”
这时候,我俯下身,想要亲亲她的额头。在过去的四年间,我这样亲过她好几次,比如在她跑去静修前,我就这样祝福过她;在她发烧或是累倒的时候,我曾把她抱到床上,亲吻她湿乎乎的额头。但就在我凑过去的时候,伊妮娅仰起了脸,于是,自我和她在光阴冢山谷的风暴和混乱中相逢以来,我第一次亲到了她的嘴唇。
我想,前面我提到过,伊妮娅的眼神非常有力,非常亲切,甚至胜过于大多数人的身体接触……我也曾说过,和她进行身体接触会有一种突然触电的感觉。而这一吻……胜过这一切。那一晚,在这个曾经名为地球、现在隐没于小麦哲伦星云的星球上,在密西西比河西岸的汉尼拔小镇,在黑夜和风雨中,我已经三十二岁,我感受到了初吻带来的前所未有的感觉。
我激动地朝后退了一步,激光手电的亮光歪歪朝上,将我俩之间的空间照亮,我能看见她黑色双眼中闪动的光芒……看上去有点淘气,又似乎是安心,仿佛漫长的等待终于结束……但似乎又另有深意。
“再见,劳尔。”她一面说,一面抬起小舟的尾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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