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我意识到一件事,这件事,自我小时候看着母亲死于癌症之日起就已经为我所知,那就是,能超越意识形态和远大抱负,超越思想和情感的,只有痛苦。如果能从痛苦中解脱,我愿意为这个刻薄多话的圣神舰队医生做任何事。
“到底怎么回事?”我问道,她正在配置瓶子和管子。“这么疼……是什么东西造成的?”她手里拿着一根老式注射器,正在往里面填充一小瓶超级吗啡。如果她告诉我,我得了什么致命的疾病,今晚就会死,只要她快点给我注射这止痛剂,我就什么也不在乎了。
“肾结石。”莫莉娜医生说。
我脸上肯定挂满了疑惑的神情,而她继续说道:“你肾脏里有颗小石子……虽说是小石子,但也很大,排不出来……很可能是钙化形成的。这几天你小便困难吗?”
我回想起旅程刚开始那几天,小便时偶尔会疼,还尿不大出,但那几天我没怎么喝水,所以我把这一切归咎于此。“是的,可……”
“肾结石,”她一面说,一面在我左手腕上涂上药水,“会有点刺痛。”她将针管插进静脉,绑缚好。
由于背部杂乱无章的剧痛,我几乎没感觉到针头刺了进来。医生摆弄了一下静脉管,又将注射器连接到管子的一根分支上。“药物大概一分钟就会起效,”她说,“应该会消除你的不适。”
不适。我闭上双眼,不让她们看见我因欣喜而流下的泪水。在井边发现我的那位女子正抓着我的手。
一分钟后,疼痛的确开始减弱。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比消除疼痛更让人欢喜了,就好像震耳欲聋的嘈杂声音终于被切断,我的思维又清晰了。随着那股剧痛慢慢减弱,直至回到刀伤或者断骨的程度,我再一次变回到了我自己。这种程度的疼痛是我可以忍受的,也能让我保持尊严和判断力。超级吗啡起作用的时候,蓝衣女子正捧着我的手腕。
“谢谢你。”我捏了捏蓝衣女子的手,从干裂的嘴唇中吐出这几个字。“莫莉娜医生,也谢谢你。”我对圣神医师说。
莫莉娜医生凑过来低头看着我,轻轻拍了拍我的脸。“你会睡上一小会儿,但我先要问你几个问题,在我没问完前,别睡着。”
我迷迷糊糊地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劳尔・安迪密恩。”我发现自己撒不了谎,她肯定在注射液中放了吐真剂或是别的什么药物。
“劳尔・安迪密恩,你从哪里来?”她正拿着那个巴掌大的诊断装置,感觉像是一个录音器。
“海伯利安,天鹰大陆,我的部落是……”
“这儿是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星的蔡德・拉蒙水闸,你是怎么来的?你是不是上个月从商团运输舰弃船潜逃的太空员?”
“独木舟。”我感觉所有东西都慢慢变得遥不可及,只有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一阵极暖的暖意充满了我的内心,和我体内肆意驰骋的欢愉感混成一团。“我划着独木舟,一路沿河而下,”我叽里咕噜地说着,“我是通过远距传送门来的,不,我不是那些太空员……”
“远距传送门?”我听见医生重复着这个词,声音听上去略带困惑,“劳尔・安迪密恩,你说你通过远距传送门来的,什么意思?是不是跟我们大家一样,从它下面划着水穿过去?在你沿河而下的旅程中,从它下面穿过?”
“不,”我回答,“我是从外世界来的,通过传送门。”
医生望了望蓝衣女子,接着转过头看着我。“你是从外世界通过远距传送门来的?你是说……它能运转?把你传送到了这儿?”
“对。”
“你从哪儿来?”医生问,她的左手按着我的手腕,检查着我的脉搏。
“旧地,”我回答,“我是从地球来的。”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感觉自己飘浮了起来,充满喜悦地脱离了痛苦,而医生已经走到了外面的走廊里,正和女士们谈着话。我听到了其中的一些片段。
“……显然神志有点错乱,”这是医生的声音,“不可能是从……旧地……来的,很可能是那几个太空员,嗑了药,头脑里全是幻觉……”
“我们很乐意让他留在这儿……”这回说话的是那个蓝衣女子,“我们会照顾他,等……”
“我们会把一名士兵留在这儿,还有那个神父……”传来医生的声音,“医疗掠行艇到吉罗唐巴接完伤兵,我们会再过来这儿,把他带到基地……可能是明天,或是后天……别让他逃走……军警很可能会……”
逃离了痛苦,我浮在了越涨越高的欢愉浪尖上,不再和浪花搏斗,任自己被水流推着往前,吗啡正张开它的臂膀,欢迎我的到来。
我做了个梦,梦到了一个月前我和伊妮娅的一次对话。那是个凉爽的盛夏之夜,我俩正坐在沙漠小屋的前厅里,喝着茶,看着天上的星辰次第出现。我们正在聊圣神的话题,但是每当我说圣神“不是”什么的时候,伊妮娅就会和我唱反调,把“不是”改成“是”作为回应。最后我终于生气了。
“瞧,”我说,“听你的意思,好像圣神从没想要抓你,也没想要杀你。就好像圣神舰船从没追得我们穿越半条旋臂,没有在复兴之矢把我们击落。要不是那儿的远距传输器……”
“圣神没有追我们,也没有击落我们,或是想要杀死我们,”女孩轻声说,“只是圣神中的某些势力。那些人只是在遵从来自梵蒂冈或是其他什么地方的命令。”
“好吧,”我说道,仍旧火气十足,“只不过是圣神中的某些势力想把我们击落,把我们杀死……”我顿了顿,“不过你说‘梵蒂冈或是其他什么地方’,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觉得还有其他人在下命令吗?我是说,除了梵蒂冈之外。”
伊妮娅耸耸肩。这是个优雅的动作,但却让我非常恼火。作为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她有一些不太惹人喜爱的特点,而这是最不惹人爱的一个。
“难道还有其他人?”我问道,我和我的小朋友说话时,语气还从没这么尖锐过。
“永远会有其他人,”伊妮娅平静地说,“劳尔,他们不论是要抓住我,或是杀死我,都是正确的。”
梦中发生的事一如现实。我把茶杯放在前厅的岩石喷泉上,定睛凝视着她。“你是说,你……和我……应该被他们抓住,应该被杀死……就像待宰的畜生一样,他们有这个权力?”
“当然不是,”女孩说,她双臂抱在胸前,热腾腾的蒸汽从热茶中冒出,飘进寒冷的夜风中,“我是说,站在圣神的角度看,他们这么做,用特别的手段,想要逮住我,阻止我的行动,这一切都是正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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