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
坠落戛然而止,现在,小舟正悬挂在一个三角形的帆伞下。从船体上部边沿的几个战略位置上立起十几条尼龙-10吊索,由它们拉着帆伞。虽然我和小舟还在往下降,但现在速度已经降下,变得飘忽忽地下降,而不是脑袋往下的俯冲。我抬头看了一下——记忆布是透明的,透过它可以看见上面的景象——但远距传输环早被我甩在了身后,已经被云层挡住看不见了。狂风和气流正裹挟着我远离远距传输器。
我觉得自己应该好好谢谢我的两个朋友——女孩和机器人,他们竟然预知了这件事,在小舟中为我准备好了一切。但是,我头脑中第一个想法却是一句势不可当的骂人话:真他妈该死!太过分了。让我掉进这样一个只有云和大气、没有地面的星球,真他妈太过分了。如果伊妮娅早知道我会被传送到这里,她为什么不……
没有地面?我从小舟一侧探出身子,往下俯瞰。也许,按计划,我该轻轻地往下飘到什么看不见的地面上。
不,在我身下,是数千米的空无一物的大气,再往下,更低的层面上,是一片紫黑色的东西,唯有可怕的闪电,才能偶尔将那片黑暗暂时照亮。底下的压力肯定非常巨大,这又让我想起了另一点:如果这是一颗类木行星?——是旋转星?木星?还是别的类木星球?——为什么我能呼吸到氧气呢?就我所知,人类遇见过的所有气体巨星都是由性质恶劣的气体构成的——甲烷、氨气、氦气、一氧化碳、磷化氢、氰化氢,以及其他危险的气体,还有极少量的水。我从未听说过气体巨星拥有可供呼吸的氮氧混合物,但我的确在呼吸。相比我到过的其他星球,这儿的空气较为稀薄,还带着一丝氨气的臭味,但显而易见,我正在呼吸这里的空气。这样说来,这一定不是一颗气体巨星。那我究竟是在哪里?
我抬起手腕,对着通信志问道:“我到底在哪儿?”
半晌没有声音,一时之间,我还以为这东西已经在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上损坏了。但紧接着便响起了飞船那傲慢的声音:“无法判断,安迪密恩先生,我有一些数据,但是还不完善。”
“告诉我。”
紧接着,它迅速唠叨了起来,就跟开机关枪似的,列出了一系列数据:以开氏计量的温度,以毫巴计量的大气压力,以克/立方厘米计量的平均密度(估算值),以千米/秒计量的逃逸速度(约计),以高斯计量的磁场(探测值),随后是一长串大气构成和成分比例。
“逃逸速度是54.2千米/秒,”我说道,“这是一颗气体巨星,是不是?”
“非常肯定。”传来飞船的声音,“类木行星的基准是59.5千米/秒。”
“但这儿的空气并不像气体巨星,对不对?”我能见到前头的层积云正快速累积,像是正在加速播放拍摄好的大自然全息像。高耸的云朵肯定触到了上方一万米之外,它的底部却消失在了底下的紫色深渊中。在那深渊中,一条条闪电摇曳着。照射在远侧的阳光似乎既鲜艳又暗淡:是霞光。
“这里的大气和我记录中的无一匹配,”通信志说道,“一氧化碳、乙烷、乙炔等其他碳氢化合物的量违背了索美平衡值,但这很容易解释,因为类木行星的分子动能和太阳辐射会分解甲烷。此外,一氧化碳的存在也是可以解释的,它们是甲烷和水汽在超过开氏一千两百度的纵深层发生混合反应后的标准产物。但是,氧气和氮气的含量……”
“怎么说?”我连忙问道。
“表明有生命的存在。”通信志说道。
我朝四周环视了一番,望望云层和天空,就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偷偷看着我。“地面上有生命?”我问道。
“值得怀疑,”传来那单调的声音,“如果这个星球遵循木星和旋转星的标准,那么,在所谓的地面上,压力将达到旧地大气压的七千万倍,而温度则会达到开氏两万五千度。”
“我们现在的高度是多少?”我问道。
“不可预测,”这个仪器说道,“不过,现在的大气压力是旧地标准压力的零点七六倍,按类木行星的标准看,我猜,我们正位于对流层和对流层顶的上方,在同温层的底部区域。”
“这么高的地方,难道不会很冷吗?那几乎是外太空了。”
“在气体巨星上不是这样,”通信志说道,那副带着学者派头的声音真让我忍无可忍,“温室效应会造成一个逆温层,将同温层的部分层面加热至与人类觉得最适宜的温度差不多。但是,上下几千米的温度将会有显著的落差。”
“几千米,”我轻声说道,“我们上下有多少空气?”
“尚不可知,”通信志又这么说道,“但根据推断显示,从这颗星球的中心到顶部大气层的半径,大约有七万公里。而这个拥有氧气、氮气、二氧化碳的层面,离星球的假定中心大约有三分之二的距离,其扩展出的厚度大约是三到八千公里。”
“三到八千公里的厚度,”我傻傻地重复道,“离地面五万公里……”
“约计,”通信志说道,“值得注意的是,在近地核的压力下,氢分子会变成金属……”
“对,”我应道,“够了。”我感觉自己快要倒在小舟一侧,感觉糟糕透了。
“我得指出一个异常之处,附近层积云的颜色很有趣,从中可以看出,里面存在着一硫化铵或是多硫化铵。但是,在远离对流层的高度,一般只会存在氨气卷云,不会有水云形成,只有在深达十倍标准大气压的地方才会有,因为……”
“够了。”我说道。
“我指出这一点,只是因为这儿存在着有趣的大气悖论……”
“闭嘴。”我喊道。
太阳落下后,气温转凉。但日落的景象异常美丽,我至死也不会忘记。
抬眼望去,在头顶非常非常高的地方,原本碧蓝的天空已经转变成海伯利安似的湛青色,接着变得更深,成了深紫色。遥远的顶部天空和遥远的底部深渊都慢慢暗去,而环绕在身边的云朵却变得愈发明亮。我说“云朵”,但是这个词非常可笑,根本无法传达眼前这一切所蕴含的雄壮气势。我成长于牧人的旅队中,自小生活在海伯利安的大南海和羽翼高原之间的无林荒野中:我熟悉云朵的一切。
在遥远的顶上,羽毛般的卷云和波纹状的卷积云被晚霞照亮,像是五彩缤纷的彩色蜡笔画:柔柔的粉色,亮亮的玫红,淡淡的紫色,逆光的金色。我就仿佛置身在一座庙宇中,顶上是高高的玫红色庙顶,四周矗立着数千根无规则的柱子。这些柱子正是那些群山般高耸的积云和积雨云,它们那铁砧般的底座消失在数千公里下的黑暗深渊中,就在我的小舟之下,而那圆形的尖顶则翻腾着插进头顶数千公里外沾染这光晕的卷层云中。西方数千公里外,富丽的低垂霞光照进云层的开口中,照亮了每一根云柱,光线似乎将那些云朵点燃了,就仿佛它们的表面是用可燃物制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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