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这寿,不骞不崩……”她放下帘子,拿出他送的簿子,一字字念着,这明明是他的祝福吧,她却忽地酸了鼻子。
10
“兄弟,十八里路了。”碗千岁停在一座凉亭前,俯瞰着山下路上那辆疾驰的马车,“还送?”
“够了。”梁山伯摇头,马车瞬间跑出了他的视野,“你也快去吧,她以后会不会变短命鬼,就看你了。”
碗千岁叉着腰,转过头:“你是不是真的决定好了?”他顿了顿,又道:“我以为,你可能会改变主意,为她留下来。”
“我矛盾过。”他坦白道,“你常笑我手无缚鸡之力。你是对的。我这样的妖怪,只能替她打开锁上的门,帮她吓跑带刀的贼人,除了这些小把戏,我还能做什么?是,我一直对她放心不下,即便我离开了祝家,也还是会用千里术看她是否安好。可是,光看又有何用?知道那妇人要将她置于死地又如何?若没有你帮手,我对付不了雾隐绝壁里的山魅,甚至连那个阿福,我都制止不了。”
碗千岁沉默。
“你说我也在做梦。”他笑笑,语气变得坚决而冷硬,“如果固执于变成人类是我的梦,就让我梦下去吧。”他直视着碗千岁的眼睛,“可我比谁都清楚,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我无法成全她的梦。”
“好吧,那预祝你做人愉快。”碗千岁握住他的手,夸张地摇了摇。
“还有一件事拜托你。”他指着自己,“我走以后,麻烦你把这副躯壳放回它本来的地方,借了梁山伯的尸体这么久,有劳你在他坟前替我多烧些纸钱致谢吧。”
“行了。”碗千岁转身便走。
“碗千岁!”他喊住他,“别让她再做梁山伯的梦了。”
碗千岁没回头,风一样不见了。
11
祝英台回家后的第八天,祝老爷咽下最后一口气。
因为祝老爷去世,马祝两家的婚事延后一年后再举行。
可几个月后,祝家大小姐却失踪了,随她一同不见的,还有家中那年轻英俊的护院武师。
祝夫人还是寻常的模样,不怒不骂,继续做她的事。女儿不见了一个,不妨事,不还有一个么。还好她没被阿福弄到悬崖下。
她跟祝英台说:“你姐姐不见了,马家这桩婚事却不能误。你就代你姐姐替祝家做点事吧。马家人未曾见过你们姐妹二人,不会识破。如今就好好留在家中,待明年出嫁吧。”
这天之后,她的闺房被锁死了,连窗户也被木板牢牢钉上,门口,家丁们终日轮班看守。
原来,她真的回不去书院了。
可是没关系,梁山伯答应过她来祝家的,她等他。
她不反抗,大口吃饭大口喝水,无聊时就自己跟自己下棋。累了,就抱一摞书当枕头。
他永远不会来了,傻丫头,他只是一只画妖,是你那幅画的“魂”,而如今,他已经不再是妖怪了,他吃了肉芝,已经投胎做人去了。红尘万丈,连我都不知他身在何方。醒醒吧——碗千岁站在她面前。看着她安宁的睡脸,在心中默默道。
祝英台做了一场梦,梦里,梁山伯如约而至,他们在祝家那方临水楼台之上,吟诗赏月,煮酒对弈。
“梁同学,英台若是女儿身,你可愿……”微醺之下,她红了脸。
“我娶你。”他笑。
“当真?”她捂住嘴,心下一阵狂跳。
“当真。”
可是,为何他的笑脸却离她越来越远,他一直退一直退,直到消失在月光中。
“梁山伯!”她大叫一声,醒来,却看见碗千岁的脸。
“做梦啦?”他不似从前那般不正经,眉宇间竟有点黯然。
“你怎么进来的?”她看着完好无损的门窗,吃惊地问,马上又道:“梁山伯呢?是他让你来找我的?!”
碗千岁攥了攥拳头,说:“祝英台,梁山伯死了。”
“嗯?”她愣愣看着他。
12
孤山之上,只有这一座坟,荒草丛生。
她站在坟前,手指从墓碑上缓缓滑过。
她并没有哭,只是转过头,问:“他真在里头?”
碗千岁点头:“你离开后的两个月,一场恶疾,耽搁了医治。”
她叹气,给了碗千岁一拳,却是软绵绵的:“还说是兄弟,怎么不看好呢。明知他一读起书来便什么也不顾了。”
碗千岁不语。
她蹲下来,伸出手指,用她的指甲在那木质的墓碑上一笔一笔写起来——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这寿,不骞不崩。
咯咯的声音中,鲜血从她指尖渗出,慢慢当红了墓碑,像那个傍晚,漫天的红霞。
“祝英台!”碗千岁厉声道。
“让我写完。”她面不改色。
碗千岁紧皱眉头。
冷风拂过,黄叶翻飞,她写完最后一笔,鲜血淋漓的手指微微颤抖着。
“跟我回书院吧。”他扶起她。
“我不住琴房,我要住万卷库。”她挤出笑容。
“好!”他用力点头。
13
下雪了。
她靠在饵三娘怀里,身子轻得没有重量。
大片雪花从万卷库的窗外飞过,外头的世界,即便是黑夜,也白得那么好看。
“我还是觉得他会来看我。”她额头火烫,笑着对饵三娘说。
“嗯。”饵三娘拍拍她的手,“你要快些好起来,不然没人给我打洗脚水。”
她突然用力撑起身子,朝窗外看,惊喜道:“你们看,那是不是他啊?这么冷,怎么还穿那么少?”
碗千岁照她的话朝窗外看,冰天雪地,鸟兽皆无,哪有人影。
“你眼力真好,是他。”他缩回脑袋,称赞她。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这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她的气息越来越弱,“你们看,我还记得。这是一首祝词,真好。”
“祝英台的记性真厉害呀。”饵三娘别过脸去,不让别人看到自己发红的眼睛。
“我睡一会儿,他来了就喊醒我。”她慢慢躺下去,还是拿书当枕头,睡得很舒服的样子。
可是,没有人能喊醒她了。
饵三娘与碗千岁都不知天是几时亮的,雪霁天晴,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窗棂,温柔地吻在祝英台冰凉的脸上。
“你看到了,我们只是微不足道的妖怪,救不了人的性命,也实现不了他们的梦。”饵三娘看着祝英台宛如熟睡的模样,“千岁,以后,不要再随便赐人美梦。老老实实留在这里,修行度日吧。”
碗千岁端详着祝英台的脸庞,惊奇地发现,一滴眼泪仿佛被阳光融化的冰,从她眼角滑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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