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展颜不语,半晌才道:“我欠一个无辜孩子一条命。”
“你只是容不下自己。”不动笑道,“你跟你母亲,还有我认识的许多人一样,总是活在别人的眼睛跟嘴里。记得我临走里问沈蔷薇的问题么?”
左展颜当然记得。他记性太好,可这并不算好事,想忘记的事永远忘不了。
他是人类与妖怪的孩子,他的母亲是术师中最负盛名的左家一脉,他们的先祖左慈,术法出神入化,杯酒戏曹操,千里取龙肝,一把桃都剑代代相传,斩妖除魔。可他的父亲,是一条蛟,化成俊朗书生,与母亲一见倾心。
十岁那年,母亲把他送到一页观,把自己的桃都剑交给了他,告诉他,只要他踏踏实实做个降妖伏魔的道士,只要人人都称赞你是正义英雄,只要你忘记你另一半身份,这世上便能容得下你。
真的么?他天真地问母亲。这十年来,母亲在所有人面前都隐瞒了他的身份,只说这是左家远房亲戚的孩子。他问她为什么,她说,为了左家千百年的声誉。那个叫一页的老道,是母亲的故友,她最终把他交给这老头照看,从此,他就是一页观的人。
然后,他再也没见过母亲。听一页老道说,送走他的第二年,她在对付一只白虎精的时候,死了。
这不可能是母亲的实力。他想不通。
一页老道说,她也许是倦了,这些年,她无一日开心。以前他不明白,到了现在他什么都理解了,因为他走的路,跟母亲一模一样。
一页老道知道他的身世,但是对他仍然不错,教他法术,教他道理,教他要做世间英雄。
展颜,你跟旁人不同,你是知道的,你身上有妖怪的血统。若是寻常人犯错,大家琮会原谅,给他们改过的机会,可你不行,你一旦犯一次错,大家就会说你魔性未除,必然杀你。你只有做一个比他人更出色的男人,用事实证明自己是跟妖怪势不两立的道士。如此,当可安然度日。你有千年寿元,不老之颜,该如何自处,好自为之吧。
一页老道当年跟他说的话,言犹在耳。
他照做了,母亲不也是这样希望的么。
只有别人说他好,他才有资格活在这世上。他杀妖怪,不是因为妖怪本身多可恨,他只想要他人的赞扬,证明他是个好人,不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妖魔。
可是,杀了那么多妖怪,也救过那么多人,为什么那颗心,依然不快乐?
一页对他很好,可临死前还是下了“若犯一错,群起诛之”的命令,可见阿浣说得不错,一页从来没有真正“容下”他。在他眼里,自己不管做多少被称赞之事,也只是妖怪。后来的继承者们也是一样的,他们既忌惮他的本事,又鄙视他的身世,在他们眼中,他始终是跟正道不合的妖怪。
他也倦了。那个孩子因他而死之后,这种倦意更重。沈蔷薇要拿那些孩子去冒险,也随她吧,他太累了,不想管了。做再多,骨子里也只是个被“正道中人”唾弃的妖怪。看看黑山,看看沈蔷薇他们看自己的眼神吧,呵呵。
可是,如果自杀,未免太败坏名声,毕竟他是许多人眼里的“英雄”,英雄也闹自杀,别人会笑死吧,不如,换个方法。
那条青蛟的恶名跟力量,众人皆知,但无人敢轻易跟它挑战,它简直是道士的克星。可他去了,下水之前,还永久封住了后脖上,那道蛟才有的暗腮。
这样,起码别人会以为他是在一场正义战斗中付出了生命,对他的赞美不会变。
可是,上天又跟他开了个玩笑。这个叫不动的妖怪,出现在他生命即将消失的瞬间。
“其实我从来没想到过,我真会遇到左岸的儿子。”
不动笑笑,变戏法似的拿出那个香炉,“世界真他娘的小啊!”
左展颜见了此物,一愣。
“你救了那么多人也不开心,是因为你从不是为了救人而救人。你搞错了目的,自然体会不到其中的快乐。”他把香炉交到左展颜手中,“人也好,妖也好,如果只容得下赞誉容不得贬斥,是活不痛快的。而且,不但要容人,更要容己,你本来就有一半是妖怪,这是事实,怕什么呢?妖怪就不能享受人生,不能助人为乐?为什么要因为他人的眼光而扭曲自己的路?”
左展颜沉默许久,问:“你看了这香炉里的纸团?”
“嘿嘿,这不算偷窥吧?”不动狡黠地笑。
每个纸团里,写的都是他左展颜今年除掉了多少多少妖怪,救了多少人,有多少人说他好,末了,却都是是相同的一句——“但,仍无快乐。”
“今年你会在纸团里写什么?”不动笑问,“应该会比去年好吧,你看,你在最后关头还是去救那些孩子。而这些孩子永远都不会知道是谁救了他们,连一声谢谢都不会对你讲。”
“如果不是你拿着桃都剑,说我是左家的人……”
“是不是这句话激到你了?你大概在想,完了,这里都遇到熟人,怎么能让这妖怪知道自己想自杀呢?”不动模仿着他的神态,夸张地表演,“算了,既然没死成,还是去救人吧!四十个活生生的孩子呢!”
“够了吧。”左展颜打断他。
然后,他深深吸了口气,想了很久,又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对不动说:“谢了。”
夜空里慢慢升起一轮银月,倒映水面,波光月色,交相辉映。
“真圆的月亮呀!”不动的眼睛里,闪烁着好看的光,“世上无数人,包括你母亲,一生盼望花好月圆,快乐美满。他们不能如愿的原因,并不是月亮离他们太远。你看,月亮虽然漂亮,但它那么大,没有一颗容量足够的心,你拿什么来装呢?”
左展颜静静听着他说话,笑了笑。
身体里一直绷紧,差点可以崩断的那根弦,突然松了,好不畅快。从来没有过这么轻松惬意的时候,加微笑都是情不自禁的。
河边的高楼广告牌亮了起来,花好月圆几个大字闪着五颜六色的光,广告牌上,坐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是妖怪,一个是半妖怪。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醉。”不动摇头晃脑地哼着,就像他坐在蓝珊瑚椅子那样。
左展颜轻轻地打着拍子,眼睛一直看着明月流水,灯火旖旎,直到天明。
第一缕阳光穿过云层时,广告牌上,只剩下左展颜一人了。旁边,不动坐过的位置上,只留下些微闪闪烁烁的白色细尘。
魍蛟,若再现真身,则化烟尘,神魂两消。
水中,那神龙般的白蛟,仿佛又在眼前游动,对了,那条白蛟,会笑会说话,一点烦恼都没有的样子。
左展颜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很平静,他打开那个香炉,却发现里头只剩下一个纸团。
打开,十分潇洒的笔迹——“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喂喂,这可是当年我写的!左展颜,你那些怨妇纸团我已经烧掉了,如果你每年一定要写点什么扔进这里,从今年开始,你就每年都把我诗抄一遍吧!后会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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